西列斯的目光望过去。他曾经在阿瑟顿广场与那位年轻的画家有过一面之缘,也曾经瞥到过那名画家的作品。那与此刻这幅画作如出一辙。
精美细致的城市广场、人群与建筑,天空中却乌云密布、色彩沉重;阴影笼罩了整座城市,仿佛风雨欲来,仿佛暴风将至。
西列斯看了片刻,便问:“因为其笔触?”
说老实话,他自己是没法从这幅画中看出作者有任何自我矛盾的心理;他只是感到那种压迫感的确相当强烈。
“也可以这么说。”乔恩首先说,“我只是认为,他……或者她,以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情绪和力度去涂抹拉米法城上空那阴云。恐惧、憎恨、仰望……什么样的情绪都能看得出来。”
西列斯:“……”
看来他在美术这一行果真没什么造诣。对他而言那就只是一团阴影。
……好的,“阴影”。
他突然能明白乔恩的意思了。
乔恩受到过那幅画的精神污染。换言之,他从另外一个维度上体验过那幅画的微妙之处。他自然能够总结出这种微妙的感触。
而西列斯现在瞧着这幅临摹作品,却很难想象乔恩看到原作时候所受到的污染。另外,他们两个的意志属性显然也截然不同。西列斯的意志已经超越了费希尔世界的普通人类的范畴。
但是,就“阴影”而言,他能理解。
西列斯沉默了片刻,决定在这件事情上相信乔恩的说法。乔恩也没什么必要欺瞒他。
西列斯便说:“你认为这名画家可能是谁?身处那些人之中……但是却与他们的想法不太一样的人?”
乔恩耸了耸肩:“我不能肯定。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将那幅画留在那儿。这是个很明显的暗示,有人在提示我们,风雨欲来。”
“……这位画家对于神明的信仰,似乎没有那么疯狂。”西列斯低声说。
乔恩点了点头。这也正是他的想法。
西列斯下意识捏了捏鼻梁,他说:“即便如此,我们现在也找不到人。你有尝试过什么寻人仪式吗?在那幅画的指引之下。”
乔恩遗憾地摇头,他将那幅临摹作品收起来,一边说:“的确尝试过,但是没能得出什么结果。或许那些人有专门用来消除踪迹的仪式也说不定。”
西列斯皱了皱眉,他说:“而另外一种可能是,他们发现了这个人的意图。”
乔恩也不禁沉默,片刻之后,他苦笑着说:“您还真是……考虑到了一个相当不妙的可能性。”
西列斯对此不置可否。
乔恩转而说:“或许的确是这样……但是,那又如何呢?”他的语气带着点疲倦的意思,“我们在这个案子里绕来绕去,找不到一个出路。那个突破口在哪儿?他们究竟打算做什么?”
西列斯诚实地摇了摇头,他仍旧冷静地说:“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等到五月中下旬,等到事发,我们就能知道他们的意图了。”
乔恩徒劳地张了张嘴,然后身体往后靠。他的表情慢慢平静下来,说:“您说得对。我们也不用那么着急。况且,我相当怀疑……”
乔恩犹豫了一下。
“什么?”
乔恩说:“他们真的能成功吗?”
西列斯一怔,然后说:“我当然希望他们不会成功。”
乔恩也怔了一下。他们仿佛鸡同鸭讲,但又同时因此而笑了起来。
乔恩也露出了较为轻松的表情,他耸了耸肩,然后说:“的确如此。我的意思是,他们想做的事情与旧神有关,与那不为人知的‘阴影’有关。
“但是,在雾中纪过去的这几百年来,似乎还没人真的就这相关的事情有所收获。譬如那些想要复活旧神的旧神追随者,他们从未获得成功。
“有时候我感到,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决定。命运决定,神明在这个时代已经过时了,祂们将不再可能出现了。”
西列斯静静地听着。
乔恩的语气中透露出一种微妙的傲慢,以人类对神明。
西列斯不禁若有所思地望了望这位年轻的侦探。
等乔恩说完,他便说:“那么,安缇纳姆呢?”
乔恩的目光中头一次出现了些许的迟疑,他问:“您的意思是?”
“神明已经过时,但是,安缇纳姆仍旧存在。”西列斯声音低沉地说,“您认为,祂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
“……一位好心但不必要的神明。”乔恩说。
西列斯怔了一下。
“我站在人类这一边。”乔恩突然微笑起来,他用一种十分坚定的语气说,“但是,我不站在安缇纳姆那一边。”
西列斯目光深深地望着面前这位年轻的侦探。他没有表现出特别惊讶或者是意外的表情。
尽管西列斯的表情向来如此,但乔恩停顿了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问:“您不会觉得,这样的立场十分奇怪吗?”
西列斯相当客观地说:“人们都会拥有各自的立场。这并不奇怪。”
乔恩并不知道“阴影”来自费希尔世界之外。不然的话,有这样外敌在,那么他说不定也会让自己站在安缇纳姆这一边,至少不会和安缇纳姆对着干。
抛开“阴影”的问题不谈,在费希尔世界中,神明之于如今的人类,其地位和作用的确十分尴尬。那究竟是曾经庇佑他们的宏伟神祇,还是造成过去漫长苦难的恶毒异物?
安缇纳姆也无法从这样的困局中幸免,即便祂的确庇佑了人类很久很久。
乔恩愣了一会儿,然后不禁说:“您还是真是……我的意思是,您的中立总是相当令人惊叹。”他以一种微妙的攻击性的语气反问,“而您的立场呢?”
西列斯平静地望着这位年轻的侦探。
乔恩说:“或许您认为我总是在隐瞒一些事情,认为我对于这一次的合作不够坦诚。但是,您似乎也始终隐藏着一些想法。”
西列斯暗自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有一种面对学生的感觉——他是说,那些年轻的、天真的,困在自己人生的问题里出不来的学生。
……比如,多琳·卢卡斯。他们总是迷茫而不自知。
“我并不需要什么立场。”西列斯说,“神明与人类、时光与命运、世界与宇宙。当我们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我仅仅只是代表我本人,而非任何其他的立场。
“以人类或者神明或者……具体一点说,拉米法城居民的立场来概括我本人,都是不够精确的。我并非这个群体的话事人。”
乔恩愣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一声:“教授,您还真是傲慢。”
傲慢?
西列斯摇了摇头,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自己需要关注和头疼的事务、自己的目标与愿景。我只是尽己所能。”
他从来不会宣称自己代表哪个群体的利益,又或者认为自己理所应当地干涉他人的观点——学生们除外,或许;有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身为教授的本能——他站在这个世界,立足现在,回望过去,思索未来。
他可以承认,神明的确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庇佑了人类文明的发展,从最早的那些已经被人遗忘的弱小神明们,到十三位声名赫赫的旧神,到如今沉默立于历史迷雾之中的安缇纳姆。
他也同样承认,神明的存在也确实阻碍并且禁锢了人类文明的发展。人类不得不依托于神明来塑造自己的世界观,同时也因此自相残杀;神明陨落之后的种种问题,更是凸显了这一点。
……是的,他的确承认这两方的观点,不偏不倚、相当公正——然而他的公正于事无补。这世界需要发展,实际意义上的发展,而非观念的批驳与辩论。
他们在这儿讨论旧神与历史,而与这世界何干?
所以西列斯得承认,在某种意义上,乔恩的说法是正确的。西列斯的确将自己的立场隐藏起来。他认为谈论立场问题毫无意义,而这种想法本身就算是一种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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