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在尤勾眼中被拉得很长, 长到她恍惚以为自己所经历的岁月都是沧海一粟。
和其他种族跟随在君主身边的护卫都是种族中最强大的人不同,巫族的做法是完全相反的, 无论是尤勾还是阿幼桑,她们都是巫族同辈人们中最弱的。
巫族本就不擅长修行, 她们又都是其中最没有天分的。
要和族人相比,她们唯一的长处就是因为在修行上的无能, 从而获得了比族人更为悠久的生命。
她们不需要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危楼中所有的族人都愿意用尽一切保护她们,而巫主在危楼中的权柄也会护佑着她们。
她们只需要长长久久地陪伴着巫主。
陪伴着巫族不谙世事的君王, 让他在悠长的岁月中少一点失去的痛苦。
多么可怕的命运啊,强大的族人注定早早逝去,弱小的反而能活到最后,巫族曾经有过两百年内送走三位巫主的记录, 这在长生的修真界中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尤其是对珍视巫主如父如子的巫族人而言, 这比将他们千刀万剐还痛苦。
他们只能尽力宠爱着巫主, 将所有的爱意奉献给他,让他永远生活在甘甜的梦境中。在天权星君将要逝去之前, 他窥视了下一任巫主的寿命, 那是一段对巫主而言长到有些恐怖的时光, 于是巫族人们选出了他们中最弱也最长寿的族人去陪伴下一任巫主的成长。
极其任性, 却也带有巫族人独特的温柔。
而现在尤勾却开始痛恨起这种温柔来。
因为她发现,面对着这样恐怖的杀意,她低弱的实力竟然令她连反抗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好在被刺杀的当事人反应及时。
天衡星君连神色都没有变化一下, 地面霍然裂开了深不见底的巨大缝隙,深渊下有滚烫的火焰熔岩带着足以烧化金铁的高温朝着元华当头扑来,金石铁水里还有滋滋的烧灼声,元华眉睫都没有动一下,悍然迎着滚烫的熔岩冲了过去,在即将与灼热火焰相触时,他骤然化作了一缕青灰的烟气,拔高十数丈,刚好退出了熔岩的攻击范围。
熔岩泼在地上,地面蓦然生出了星光一样色彩绚烂的花海,方才的裂缝被无形的大手抹去,半空的青烟重新化作红衣大袖的青年,虚虚踩着鬼影的头颅站着。
坐在榻上的男人淡淡地评价了一句:“我不喜欢仰视别人。”
他的话音刚落,元华便如被一只大手抓住脚踝一般,秤砣似的直直往地面坠去,那片娇弱地摇摆着透明淡白的花瓣的花朵忽然化作了生着利齿的巨口,滴着涎水等着掉下来的食物。
面对这生死绝境,元华反而开心地笑了起来,他几乎是敞开了身体,丝毫没有防御地掉进了这片凶残的花海里,而出乎意料的是,预想中的各种折磨并没有到来,脊背下垫着柔软蓬松的草叶,随着他的掉落,还有大片萤火虫般的细小光晕飞舞起来,点缀着璀璨的夜空。
简直美的像是梦中才有的幻境。
尤勾手脚冰凉,好一会儿才从方才的惊心动魄中回神,不是她抗压能力不行,而是从她陪伴在天衡身边直到如今,这种刺杀巫主的事情完全是头一次发生。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巫主有着对这片领域的完全控制权,只要他想,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捏碎这个狂徒的灵魂,但他却只是纵容一般地与他玩闹了一下,连一点伤害都没有加诸于对方身上。
尤勾深吸了一口气:“大祭司大人!”
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的紧绷和高亢,天衡无辜地转头看着她,在尤勾眼里看到了尚未消散的担忧和怒火,不由得小小声地“啊”了一下。
尤勾大约是恨不得天衡能把元华碾碎成粉末撒到外面去才好,但是对巫主来说,元华的行为只让他觉得有趣,丝毫没有被冒犯到的不悦。
他在漫长的岁月里,从星盘中看到了太多的爱恨,那些浓烈如剧毒的情感令巫主无比的好奇,现在终于出现了一个沉浸在毒药中的人,不好好抓住研究一下就太对不起自己了。
巫主的这种想法大约和想要抓住蚂蚁看看结构的小孩子也没有什么差别。
他招了招手,还懒洋洋躺在花海里的元华被他瞬息拉到近前,巫主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看着神情懒散的厉鬼:“你想杀我,为什么?”
元华转了半圈眼珠,乌黑的瞳孔直勾勾地盯着这张熟悉至极的脸,语气温柔得不可思议:“因为看着你,我就不会做噩梦啦。”
这个答案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总觉得应该是“因为看着你,我就会做噩梦”才比较合理一点。
尤勾手腕上的小蛇已经落到了地上,正缓缓向着元华爬去。
天衡抬起手,那条小蛇就出现在了他的掌心,小蛇似乎还有些懵,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出现在了这里,扁扁的脑袋立起来四下张望了一番。
衣袍侬艳华贵的巫主微微笑起来,轻声说:“不做噩梦,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元华想了想,有些苦恼似的说:“听起来是很好……不过我早就知道一个道理了。”
“美梦总是会碎掉的,美梦碎掉的时候,可比噩梦要可怕啊,而且,”他望着天衡,对方正朝他平淡地微笑,于是厉鬼的声音轻极了,甚至带着点恍惚的神经质,“只有在噩梦里才能看见想见的人。”
上天从来都是不愿意眷顾他的,送给他一个美梦的话,必然会给他更为痛苦的未来。
他实在害怕极了,如果他从这个美梦中醒来,连噩梦都不愿意再接收他了,那他该怎么办呢?
天衡星君眼里有了点疏离的怜悯,他在星辰的轨迹中看多了这样生离死别的惨剧,再怎么悲惨的往事,于旁人眼中都只是一个唏嘘感叹的故事,巫主全然没有要对此发表评价的意思,只是礼貌性地保持着微笑。
尤勾站在他边上,一眼就看出了自家巫主的营业性微笑下都是憨憨的茫然。
他根本不明白这些情感。
元华躺在柔软的花海里,相当闲适地翻了个身,慢吞吞地站起来,方才那种疯癫到想要同归于尽的杀意从他身上水洗似的褪去,这回他看着天衡的样子乖巧极了,一瞬间居然和埋葬在岁月里的那个小公爷重合了。
“方才冒犯了星君,万望恕罪,请您原谅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的小小好奇心吧。”只要元华想,他就可以哄得世上最为铁石心肠的人露出柔软的笑脸,这大概是幼时不受宠的经历赋予他的察言观色的本能。
天衡微微仰起脸,对于他显然是信口胡诌的理由没说信也没说不信:“这可有点难。”
披着深紫色厚重外衣的巫主轻轻朝身旁身体紧绷的尤勾示意:“
我的巫女,可是恨不得杀了你,我为什么要原谅你然后惹她生气?”
元华眨了眨眼,忽然侧头看看存在感降低为零的荼兆:“要是您不原谅我非要杀掉我的话,我就只能在死前找一个陪葬的了。”
突然被拉出来作为人质的荼兆:?
挺拔如松的剑修神情不变,拇指压在剑鞘上,他觉得天衡星君应该不会放任元华在此随意杀人,却也没有打算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一个见面不超过两刻钟的人。
天衡星君闻言随手拾起身旁一卷看了一半的书:“你不知道危楼之内都是我的领域么?”
元华声音轻柔极了:“毕竟我只是一个可怜柔弱的小孩子啊,害怕之下总要做出点无谓的反抗。”
天衡听了这句话抖着肩膀笑起来,转头对尤勾说:“这娃娃好灵哦。”
这是在夸奖元华能屈能伸,果断且识时务,不要脸的风格甚得巫主喜欢。
尤勾悄悄翻了个白眼。
这个很灵的娃娃刚才想杀你的时候也灵得不得了。
说杀就要杀了,果断得很,一点犹豫都没有。
他对尤勾说完话,转头看元华:“好啦,你回去吧,再在这里待下去,你的人身安全我就不能保证了。”
巫主的语气温和极了,里面的寒意却一点也不隐蔽。
元华垂着眼睛,想了想,诚恳地问:“师尊曾告诉我,他对星君仰慕已久,此番前往危楼,亦有师尊授意,希望能与星君交好,我回去了,要怎么向师尊交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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