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害怕,死去之后再也见不到你啊。
这样的话他不敢说出来,只是垂着头抽噎。
“唉,孤平生都没有给女子擦过眼泪,倒是给你擦了两回。”邵天衡摇头笑起来,没有回答楚章的请求,而是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从刚开始到东宫起,就说要给孤跳舞来着,一直拖到现在,孤看今天倒是个好天气,不如给孤跳个舞吧?”
他这话说的轻佻明快,有些不符合身份,但是谁都没有在意这个。
楚章只以为太子应下了自己的主意,胡乱抹掉脸上的水迹,露出一个笑容,用力点头。
这大概是世上最奇妙的一场舞,发生在家国倾颓万军之中,辉煌的都城在咫尺之外紧闭朱门,这方天地里只有无声的旋转和顿步。
楚章令人送了身颜色与朱红相近的衣服来,这颜色穿在女子身上是艳丽妖娆,男子穿来也不失大气,大袖垂膝,袖口压着沉沉的卷耳纹。
南疆的舞蹈端庄而沉重,又夹杂有轻盈的抬袖顿足,就形成了一种仿佛木偶的奇妙姿态,楚章脸上戴着一只雪白的面具,面具上画着简单的几笔纹路,勾出一双狭长上挑的笑眼和艳红的嘴唇,一眼望去有种非人的恐怖感,又有神明似的超脱。
由巫祝文化演变来的大面舞,是南疆最为独特的一种舞,在大袖猎猎间,楚章抬首,弓腰,南疆山林间的艳鬼仿佛瞬间有了人类的相貌,她在无垠的山野间漫步游嬉,对着误入山林的王孙公子微笑,乘着灵鹿跃过潺潺的溪水和流漾的月光。
她有了心上人,那心上人是何等的模样。
高贵的出身,俊秀的姿容,璀璨的灵魂。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带女萝。”
大魏的储君曲起手指,用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敲打节拍,低声吟唱为他伴奏。
南疆的《山鬼》,一支奇诡瑰丽的舞蹈,既有神女的庄严华贵,也有山中精怪的鬼魅清灵,带着雪白笑脸大面的人舒张十指拢在面前,大袖如云垂坠翻腾。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邵天衡的声音慢慢低了下去,楚章如劲松倏折,整个人往下一拧,柔韧的腰折出了一个惊险的姿势,听得邵天衡继续轻缓地唱:“……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咳咳咳咳咳……”
他忽然停了下来,袖子掩着嘴开始咳嗽,咳得仿佛要将身体里的五脏六腑都倒腾着吐出来,楚章悚然一惊,把面具掀了大步奔过去:“殿下?!”
他从未听过邵天衡咳成这幅样子,他伸手去扶邵天衡,对方却避开了他的手,背对着他停了一会儿,将沾满血的帕子收回袖中,然后微笑着直起身体看着他:“吓到你了?昨日风寒未好,咳嗽厉害了些。”
楚章隐约觉得不对,想说什么,却有人先他一步掀起了帐帘。
陪同邵天衡一起来的内侍弓腰小声提醒:“殿下,时间差不多了,陛下已经到城楼上了。”
邵天衡长长叹了口气,却忽然抬起手,将楚章的面具重新拉下来戴上,隔着一张面具,他对面前这个想要替他赴死的青年轻声说:“父皇命孤来招降,孤和他说要让你在京城门口、十万大军阵前投降,他舍不得错过这个大功绩,亲自前来了。”
邵天衡的话说的掐头去尾,实则是太医说他只能再支撑最多三个时辰,他就顺势和魏帝提出,让魏帝来城楼受降,看着楚章于天下百姓面前跪地投降。
这样的诱惑没有一个皇帝肯错过,魏帝欣然答应了。
邵天衡隔着面具看见楚章的眼神倏然暗淡下来,却也没有抗拒,逆来顺受地接受了邵天衡堪称残忍的安排。
但是邵天衡的话没有说完,他轻轻拍了拍楚章的头,好像他还是那个初到大魏软弱胆怯的少年,轻声安慰他:“别怕,有孤在,你想做什么,都大胆去做。”
楚章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全然没有察觉到这句话的怪异之处,只是盯着他,然后慢慢点头,面具下的牙齿死死咬着嘴唇,没有露出一点声音。
邵天衡将手抽离,站起身来,广袖垂曳,他似玉山皎皎,云松苍翠,挺拔高贵的姿态这么多年来都没有变化,骄傲从容的一如当年。
内监替他打起了帘子,邵天衡走得极慢,快出去了,才停了停,回过头看着孤身一人留在帐子内的楚章。
戴着面具一身朱红的青年只是静默地看着他,不言不语,也不动弹。
邵天衡望着他,微微笑了一下:“别哭了,世间多悲欢,死生亦非大事,你……”
他想了一会儿,这一瞬间他大概是想到了很多东西,各种如海的典籍从他脑海里翻过,圣人名言、传家戒训,从如何承担天下到如何修身立德,但是到了最后,他能说出来的,不过是最为笨拙质朴的三个字。
“元华,你……好好的。”
这是他第一次叫出这个他为楚章取的字,也是最后一次。
——我给你铺好一条坦荡前路,给你一个清白的皇座,望你,余生珍重。
大魏的太子朝楚章又笑了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方小小的帐篷。
法则跳到天道耳边:“这就要结束了吗?”
天道应了一声:“是啊,我也受够这个老皇帝了,反正我要死了,魏帝也别想舒服,好歹养楚章养了这么久,不如把这个皇帝给他当。”
法则踌躇着小声说:“那……楚章就不管啦?”
天道叹气:“能怎么办啊,扔给鬼王去头痛吧,我还在发愁那个不知道在哪儿的人主呢……”
他身后的帐篷里,楚章呆呆地看着还在微微晃动的帘子,思绪仿佛凝滞了一样,那个人走了,然后……他要做什么呢?
楚章后知后觉地将自己的佩剑捡起来,他要完成殿下的命令,他要去投降,要用自己的死为殿下铺就最坚实的前路。
然而他却没能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
他看见城楼上那个披着黄袍的男人身旁多了个人,距离有点儿远,但他能从那身鸦青的大氅和素白的长袍上分辨出那是刚刚离去的太子殿下,他们在城楼上交谈,不知说了什么,城楼上挤挤挨挨的官员们忽然纷纷跪下了,而后太子大声说了句什么,接着——
接着——
楚章的瞳孔蓦地放大,他张开嘴,仿佛要嘶吼,要尖叫,要悲鸣,他跌跌撞撞疯狂地向前狂奔,他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撕裂下一秒就能到达城楼下。
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鸦青与素白从城楼上坠落,只来得及在他的眼球留下一道残影,随即就成了城楼下一只残破的蝴蝶。
——不,不不不不……
城楼上的官员们发出哀恸的哭声,有人在他耳边吼着“为太子殿下报仇”,有人反反复复念着太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昏庸嫉贤,毒杀亲子,君失其道,国不成国”……
各种声音混乱交织成一片,楚章只是失了魂一样站在那里,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自己陷在了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里,周围是可笑滑稽的闹剧与颠倒的天地。
醒来吧……
如果这是梦境,为什么他醒不来啊?!
直挺挺站着的将军动了动腿,下一秒就直直跪在了尖利砂石上,他恍若未觉,木呆呆的也不想着站起来,只是瞧着那抹苍茫的白,如蹒跚小儿一般,爬了过去。
“殿下……殿下……”
楚章颤抖着去摸血泊里邵天衡的脸,那张瑰姿艳逸风神独秀的脸上沾满了血迹,长长的睫毛安静地阖着,睡在肮脏地面上的人仿佛沉入了永远的长梦,也将楚章永远地禁锢在了这个恐怖梦境的底层。
“殿下……啊……”
他说不出话来,脊背佝偻着,仿佛被狠狠捅了一刀的流浪犬,除了在喉咙里发出绝望无助的哀鸣,他什么也做不了。
好痛啊……
是什么在痛……
为什么,会这么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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