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带刀(80)
花开纷繁,箫声幽旷,风低旋,黄泉断魂,来生路远,对面相逢不相识,一曲远送离别人。
月下碑前,跪坐之人倾杯倒酒。远远遥望的二人离去,他抬手置于胸前,眉梢轻蹙,一脸思索神情。
“是因为演得太过了吗?不,不是的。”他在心中询问自己,又自行做出回答。
继而笑起来,饮尽杯中浓酒,悠悠道:“不过是沉睡之中不慎生出的心魔,竟会造成如斯影响,让我为一个无关过客的死感到难过,真是有意思。”
第八十一章 引鱼上钩
沉香亭与鸣剑山庄众人皆已启程返回, 瑶台境那群小崽子更是在早上便被原箫寒丢了回去。当下时分, 月色清幽,山巅宫殿一片寂静,但侧耳细听, 可闻微弱清脆的虫鸣之声, 与两道压低的声音。
留守在厨房、照看灶台上大骨汤的钟灵正与阮方意交谈, 内容与如何哄女孩子欢心有关。少年的语气神神叨叨,话语意味深长, 而阮方意听完之后,竟连连点头称是,称自己有大彻大悟之感。
阮霰在东山染上的那些伤感被这顺耳一听给冲淡了些,他挑了下眉, 丢过去一道绝音术, 隔绝此等嘈杂之音, 同原箫寒走入前殿。
殿堂内仍是他们离开时的凌乱模样,长桌歪斜,衣衫丢得到处都是, 屏风倒了一扇, 抬眼便可见浴桶周围水渍斑驳, 不仅如此,某扇窗下还落了一地月季花瓣。
——两个人厮混在一起的时候,原箫寒突然对阮霰说, 宝宝你脸色好白, 我可不可以给你点缀一下。说完却根本不给阮霰回答可以与否的机会, 抬手幻化出一根娇艳带露的花枝,摘下花瓣,让阮霰含在口中。剩下的撒在他胸前、腰间、腿上,俯身一一吻去。月季便是那时落下的。
阮霰瞥见满地落红便想起当时的情景,狭长漂亮的眼睛微眯,甩袖将花瓣扫出殿内,把东倒西歪的物件正回原本该在的位置。
原箫寒无声一笑,拉着阮霰坐到桌后,摆出茶具,烧水煮茶。
窗悄无声息开了半扇,澄澈清透的月光倾洒入内,勾勒阮霰侧脸的线条,沿着清瘦的脖颈往下,收于素白的领口。他垂着眼,唇线微抿,茶杯捧在手中,却不饮半分。
“在想什么?”原箫寒偏头,伸手挠了挠阮霰下颌。
“雾非欢。”阮霰吐出三个字。
“嗯哼?”
“雾非欢今天做的事,我总觉得有些奇怪,按照他的性格,他不会……”阮霰搁下茶杯,拍开原箫寒的爪子,语气低沉,“但他们身上的伤,确凿是雾非欢造成的。”
阮霰没说明白,但原箫寒一听就懂。
“你是在疑惑,为什么雾非欢没有追杀谢天明,而是放走了他。”他道出阮霰无法说出口的疑虑,后背坐直,神情转为凝重,“说来的确奇怪,从镜云生与谢天明两人身上的伤口可以判断出,他们与雾非欢之间,乃是一场恶战。可我们在山脚时,什么动静都没听到。”
“不——那时我察觉到了一些从山上传出的动静。”阮霰轻蹙眉梢,缓慢摇了下头,但这个动作做出来没什么意义,他立刻对前言进行反驳:“不过那动静太轻微了,根本不像是生死之战。”
继而又道:“也不可能是我们在血祭混沌里时发生的,我们只在里面待了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这点时间,不足以造成那么多伤口。”
“除非雾非欢在杀人的时候,特地设下了结界——或者是与他同行之人设下。可既然如此,他更不会放走谢天明。”
阮霰眉头越蹙越紧,声音越来越轻,说到一半,甚至微微发抖。
他在怀疑谢天明说谎,甚至怀疑整件事的真伪,这样的想法让他痛苦不堪。
我怎么能怀疑天明呢?这个人与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们是生死之交,是一生的挚友,我怎么能怀疑他?
阮霰心想着,分外难过地垂下眼眸。
殿内静了片刻,窗外风动,摇曳树影,传来簌簌轻响,原箫寒抬手将阮霰被风吹乱的一绺发拢好,拥他入怀,轻声问:“谢天明是你的好友,许多事情,或许你想不通透,不如交给我来?”
“嗯?”阮霰发出一声低低的鼻音。
原箫寒思忖片刻,道:“从邺城说起吧,那个时候,你不是确定谢天明已经死了吗?”
阮霰轻轻一“啊”,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那一次,邺城的火灭了过后,我确定的其实是城内是否还有生息。但那时满城化作焦土,所有的人和物都成了灰,没有任何活物,于是我做出天明已死的判断。”
“如此说来,你没见到他的尸体。”原箫寒沉吟说道,“当时他已经毒尸化了吧?”
“是。”阮霰点头,声音干涩,“很严重。”
原箫寒缓慢拍了拍阮霰发顶,下颌抵在他肩上,双眼平视窗外的月色:“虽说事无绝对,但千百年来,人变成了毒尸,便再无逆转生机。这种事没有先例,根据我对毒尸的研究,更无可能。他可有告诉过你,他是如何被治好的?”
“他说有一位高人将他从邺城救出,带到了瑶台境,具体过程不知,因为他睡了一百多年,在我离开阮家后才苏醒过来。”阮霰嗓音听上去有点闷。
“那位高人现在在何处?”原箫寒眉梢微挑,猜到了某种可能性。
“把人交给点暮鸦后,便云游去了。”
“可有告知姓名?”
“不曾。”
“那你可曾询问过点暮鸦?”
“……”
将整件事理了一遍,阮霰才看清谢天明“死而复生”之事疑问重重,面对原箫寒的问题,他眨了下眼,眸底浮现些许茫然:“我那时根本没想过要去探究……”
回答不出意料,原箫寒笑着叹了声。
阮霰从原箫寒怀里坐直身体,后者将凉掉的茶倒掉,添上温热的,塞入阮霰手中。阮霰给他面子,微微抿了一口,听得这人又道:
“能将毒尸化的人给救回来,必定对尸毒多有研究,并且到了精通地步。这样的人极少,若你我一一打听过去,定能查出真假。”
“我们没有时间,最后一把圣器在我手上,那收集圣器的幕后之人至今未浮出水面,而雾非欢随时有可能来取。”阮霰摇头,继而垂下眼眸,“更不能贸然前去打扰。怀疑也好,调查也罢,都只能暗地进行。”
原箫寒从桌后起身,在殿上来回踱步,手指缓慢拂过博古架上的奇珍异宝,尔后回到阮霰身侧,捏起被风吹起的一绺银发,边把玩边说:“上次你告诉我,你在他身上发现了异样气息,是在南疆之时。那先前呢,先前在金陵,在瑶台境,可有察觉到?”
阮霰回想一番,答:“未曾。”
“你背着我去处理阮家那些人的时候,亦不曾?”原箫寒若有所思偏头。
“不曾。”阮霰道。
“便是在那之后,他的境界回到了无相境。”原箫寒绕到阮霰对面,拿出朱雀一族的长弓,递到他手中。
月色清幽,圣器之光流淌如火,两相交映,华美无边。阮霰撩起眼皮,眸光微微一闪,对上原箫寒的视线,迟疑着开口:“你是指……”
原箫寒双手撑在桌上,表情很是严肃:“我感觉不出他身上有何异样气息,但你却能察觉到,这说明,那气息非寻常人所能感知。现在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不得不怀疑他与圣器接连失窃一事有关。”
阮霰不愿更不敢往这方面去想,与原箫寒对视良久,垂下眸,低声道:“但那气息与圣器的气息不同。”
“圣器的力量是可以被转化的,先前你给我看过。”原箫寒眼神瞬也不瞬,轻声说道。
殿堂内陷入沉静。
阮霰舌尖微微发苦,心音犹如擂鼓,砰响不停。他合上双眸,深深吸了一口气,过了良久,才缓缓吐出,睁眼时,嗓音沙哑地开口:
“我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以连同雾非欢背后之人,一起引出。”
“什么办法?”原箫寒问,
“蓝臣让我事情完毕之后,将圣器毁掉。”阮霰望定对面之人,沉声说道,“天下之大,圣器却只有四把,毁了之后,没有旁物可以代替。我们把销毁圣器的消息放出去,若他们有抢夺的念头,必会一起来,雾非欢敌不过你我联手。”
第八十二章 曙光之下
“我准备毁掉四圣之一朱雀族的圣器。”阮霰行至东山, 眺望笼罩在曙光之中的云霭,轻声对枯坐墓碑前那人说道, “这是我从蓝臣手中借到圣器时, 答应的条件。”
天光乍破, 沉寂了一夜的春山从睡梦中醒来,漫山花枝在风拂之下轻缓摇摆,草木翠绿如凝,四野艳丽斑斓。两相对比,碑前之人简直枯败如灰,明黄衣袍被风吹起, 翻转飞扬分明轻灵缥缈, 但映衬在悲凉神情之下, 便透出十分的沉重与死寂, 仿佛身处的是彼方世界。
阮霰的话将他拉了回来,这人眼睫一颤, 恍如梦醒:“圣器……我随你为阮家做事多年,对圣器,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圣器无坚不摧, 你要如何毁掉?等等——”他蹙着眉梢轻声说道,言语之间倏地扭头, 目光自下而上望定阮霰:“你打算用寒露天摧毁圣器?”
“是这个打算。圣器是凌驾于凡俗刀兵的兵器,用我们平时所用兵刃, 只会落得被反伤的下场。”阮霰点头, 拂过衣袍坐到他身旁, 状似漫不经心发问:“你似乎从来没好奇过,为何我会和寒露天刀鞘融合,为何我能拔出寒露天,为何我能唤醒蒙尘经年的圣器。”
此言一出,明黄衣衫之人怔在原地。他垂眸思索片刻,苦笑说道:“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些堪称‘神迹’的东西发生在你身上,是理所应当。”
阮霰目光里流露出些微疑惑:“为什么理所当然?”
“直觉吧。”风吹起他乌黑的发,这人平视远方,缓慢回答,“从初遇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晓你与众不同。”
说完这话,他陷入回忆之中,开始絮絮叨叨讲起与阮霰共同度过的少年时光,渐渐的,又说到他们同镜云生的相遇。
阮霰听了一会儿,打断他的话,“你打算在这里守几日?”边说,阮霰边收起墓碑前余下的酒,与歪倒在地的酒杯。
明黄衣衫之人思绪一顿,隔了片刻才道出一句“不知道”。
“还有报仇的念头吗?”阮霰又问。
“当然。”
“那报完仇之后呢?”
“……不知道。”
答案并非意料之外,阮霰不轻不重叹息一声,拍了拍身旁人肩膀,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