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带刀(69)
他规规整整穿好了那件绛紫色外衫,方才在镜雪里时的神情完全收敛,眼底毫无情绪,跨过门槛,一路目不斜视,径直坐上主座。散在身后的银发被穿堂的风吹起,在虚空里拉出幽冷光弧,跳跃烛火撞进浅色眼眸,非但融化不了眼底的冰冷,反倒被揉成寒霜之色。
谢天明、镜云生这些人自觉站去阮霰身后,林间鹊递过去一本册子,阮霰翻看过后,抬眸缓慢扫过底下的人。
阮家的人依着位分站列,没人敢同这样的目光对视,在泰山压顶般的威压之下,所有人都抬不起头。
议事厅内落针可闻,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动弹,唯独通明的烛火兀自跳跃。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阮霰开口:“当年参与阮东林计划的人,我希望你们自行站出来,别让我一个一个叫。”
这些人都不动,阮霰懒得说第二遍,直接将外放的威压加重几分。眨眼过后,便听得扑通扑通的跪地声响起。
“你想杀了我们?”有人拼力抬头,对着阮霰狠狠说道。
阮霰冷笑了一下,反问他:“不然呢?”
这话刚说完,就见阮霰身旁窜出一抹雪白,利落扑向方才问话之人,咔嚓一声咬断他脖颈。
“呸,难吃。”阿七嫌弃地吐掉嘴里的血,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退回阮霰身侧。
“你……阮雪归……你太狂妄了!”一个资历极高的阮家长老挣扎着起身,满脸怒火与斥责,但他还未完全站起,就被一根箭射穿膝盖,重重跌回地上。
沈不悔保持着开弓姿势,轻声一笑:“敬你是长辈,所以没立马要你的命。”
议事厅内氛围大变,跪地之人无一不汗如雨下,他们顶着威压低声交谈,一时间,厅内跟飞来一群苍蝇似的嘈杂。阮霰“啧”了一声,一甩衣袖,噤了所有人的声音。
寂静重临,但不少人仍在交换眼神,片刻过后,有人顶着威压艰难上前,伏在阮霰脚边,祈求阮霰让他开口。
阮霰解了他的禁制,这人忙不迭问:“春山大人,如果我们向您检举,可否饶过检举人的性命。”
“哦?你要检举谁?”阮霰瞥他一眼。
这人一连报出四五个名字,说完后猛地磕起头。
阮霰喊了声“阿七”,后者晓得是什么意思,闪电般蹿出去,将那些人处死。
“把这人送出去吧。”阮霰又道。
沈不悔一个箭步过去,拎鸡一样把人拎起来、丢去门外。
见此情形,这些阮家人跟疯了似的,争先恐后往外吐自己所知晓的当年参与者的名字,唯恐自己慢了,被别人抢先,失去了活命的机会。这些人,他们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兄弟,有的是挚友,但在死亡威胁面前,曾经所有的亲密都化作泡影。
不久之后,有个长老突然露出狠色,顶着沉沉威压向吐他名字的人动手,旁人见此,亦掏出武器,议事厅内瞬间化作战场。
这一幕被阮霰收进眼底,他手指微微一动,悄无声息撤去了外放的威压。没人注意到这点,争斗愈演愈烈,很快便血流成河。
“动手。”阮霰忽的开口。
阿七登时蹿出去,沈不悔张开弓,一次发九箭。一人一犬合力,将列在册子上的那些人名尽数弄死在地,接着又斩他们的党羽。
不过数十息的功夫,议事厅里空了大半。
阮霰将阿七唤回来,起身向正门走去。
“春山大人,您消气了吗?”有人膝行过来,颤声发问。
阮霰没理,绕开了这人。
议事厅里还活着的人无一敢追。行至庭院,阮霰驻足,对身后几人道:“我有事要离开一趟,明日,你们帮我拖住原箫寒。”
“阿霰,你穿着原庄主的衣衫,戴着原庄主的鸿蒙戒,莫不成是想利用他的身份干什么事?”谢天明抬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
阮霰不欲多言,平平一“嗯”,“麻烦了。”
“不便多说?”谢天明挑眉。
阮霰只答:“事成之后,我会来找你们。”
谢天明点点头,没多问。在场众人唯独阿七与林间鹊对视一眼,他们分别从对方眼里读出担忧。
“走了。”没有多余的告别,阮霰说完便提步,他谁都不打算带,但电光火石之间,阿七陡然化作光团,冲入阮霰识海。
阮霰一步踏上云巅,往北疾行。
阿七见自己得逞了,便从阮霰识海里出来,挂在他肩膀上,大声问:“你故意避开原庄主,又往这个方向,我能想到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鸣剑山庄——”因为风的缘故,它声音止不住发抖。
“你是不是想去拿寒露天?对方人那么多,还有两把圣器,虽说沉睡着的,但仍不可小觑!如此一来,只有拿到神刀,才拥有几分胜算!”
“可是不是说,寒露天所在的虚冢,唯独鸣剑山庄嫡系和与他们结契之人能够进去吗?难道你今晚这么久不来,就是背着我们,偷偷和原箫寒结契去了!”
“主人!你竟然和原箫寒结契了!那你们什么时候拜堂成亲!”
“闭嘴。”阮霰冷着脸,把阿七揪到袖子里。
片刻后,风里传来颤颤的声音:“我明白了——我闭嘴——”
*
秦淮河岸,丝竹之声已远,灯火稀疏阑珊,河面清波微闪,不知是星辰落入河,还是河底另有一片星天。
一袭红衣倏然落地,身轻如羽,未惊醒半片花叶。他手里拿着一把银芒深深的长刀,掂了两下之后,兀的往后一抛。
黑影闪现,斗篷之下的手一抬,稳稳接住长刀。
“金陵阮氏——白虎家的圣器,我给你弄来了。”雾非欢转身,冲对面人勾唇轻笑。
却见此人手腕一翻,将刀尖刺入自己心口——令人震惊的是,没有血流出,甚至没有划破衣襟,那刀随着动作,缓慢没入体内,直至整个消失不见。
这之后,黑斗篷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虽不可见,但能感知,圣器之力融入了他体内。
雾非欢先是一愣,尔后欠身一笑:“恭喜临渊大人,功力大涨。”
黑斗篷没理这句恭维,兜帽下的眼打量雾非欢一番后,道:“没杀死阮霰,是你实力不够,可要我再赐你一些圣器之力?”
“呵,不必,我清楚得很,阮东林答应事成之后再给我两倍的圣器之力,不过是想送我上路罢了。”雾非欢想也不想,当场拒绝。
“那你可还要同我合作?”黑斗篷问。
“当然,你引起了我的兴趣。”雾非欢幽蓝的眼眸闪着真诚又诡异的光,拖着低哑的声音,缓慢说道,“我想知道,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黑斗篷不咸不淡道了声好,轻甩衣袖,提步离去。夜风吹起他衣角,露出内里点点明黄。
第七十章 凛夜将至
玄色苍穹被天光撕开一线, 沉夜将尽,风透寒凉。金陵城东,一夜之间冷清萧索的阮家, 大门被一双劲瘦有力的手推开,一片明黄衣角掠过门槛,随着步伐在空中飘然折转,像是展翅高飞的鸟羽。
谢天明行速极快, 走入镜雪里,果不其然,在庭院中看见一个等候的身影。
阮霰离开前要他们帮忙拖住原箫寒, 是以处理完议事厅里的人后,纷纷来到镜雪里。彼时镜雪里外还罩着一个结界,不过其中一处破了个口, 他们干脆利落顺着那个口,把结界给彻底破了。
原箫寒没被动静惊醒,当时沈不悔还一脸得瑟。
“我……夜游症又犯了。”谢天明站住脚,说完话抬手按了下额角,面色看上去不太好, 眉宇之间溢满疲惫。
镜云生大步迎上去,扶住谢天明手臂, 带着他坐到庭院一角的石桌旁, 温声道:“当下阮家的事已经解决, 接下来, 我陪你去求医如何?”
“的确该寻个大夫看一看。我苏醒至今不过十日, 这样的夜游发生不下三次,虽说都没造成过什么事情,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谢天明拧着眉头,语气苦恼又困惑,“这次醒来的地方在秦淮河边上……你发现了吗?有件事很奇怪——我的境界回升了。”
说完,谢天明摊开双手。
庭院中元力无声波动,凝成灿白的光芒流转在指尖,看上去瑰丽无比,其间所蕴藏的能量更是惊人,若是丢出去,足以炸毁整条街。这不是今夜之前的谢天明能够做到的。
他在瑶台境上苏醒,虽是捡回了一条命,但境界从无相境跌至乾元境,变得普普通通,而如今,修为与功力竟在悄无声息间回来了。这与点暮鸦给的药无关,那药的效果只能维持短短两个时辰。
镜云生凝视着那点点光华,少顷之后,把谢天明的手按下去:“无论如何,境界恢复都是好事。说不定是因为昨夜之战,将你的潜能给激发了出来。”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解释最为合理。”谢天明点点头。
“可要回房调息,将境界巩固一番?”镜云生问。
谢天明想说不必,嘴都张了,却闻镜雪里内氛围倏然一凝。
——阮霰卧房里的某个人醒了,显然是探明了阮霰已不在此地,所以才把气氛搞得这般紧张。
天亮得很快,言语之间,苍穹上的色彩由深沉转得清透,今日是个晴日,遥远东方,朝阳的光正逐渐穿透云层,向大地挥洒。
镀金的浮云下,正厢房房门被重重推开,原箫寒沉着脸,大步流星走出来。
原箫寒一身素白衣衫,迎面来的风掀起衣角袖摆,在虚空里勾勒凌厉冷冽的弧度。这明显不是他的衣裳,但——有人拿了聘礼就逃了,剩下他赤条条一个躺在床上,好在柜子里剩了些那人早年在阮家时的衣物,以至于原箫寒没落得连件蔽体衣物都寻不到的下场。
“阮霰呢?”原箫寒冷眼望定石桌旁的谢天明与镜云生,声音凉丝丝的,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狠意。
他本以为清晨醒来,还能同阮霰温存一番,捏一捏、亲一亲、抱一抱,再哄他回去同自己成亲,哪知睁眼过后,淡淡余香仍存,却已是人去床空,阮霰躺过的那一侧完全没了温度!
这人跑了!竟、然、跑、了!
这件事让原箫寒极为不爽。原箫寒对自己很清楚,阮霰若是有动作,他不可能察觉不到,除非那个人对他施了沉睡咒,抑或别的术法。呵,睡完就跑,当真可恨。原箫寒气得牙痒痒,心说不管是发生的是什么,那家伙一旦被抓回来……妈的,要弄得他半个月下不了地!
原箫寒的愤怒已然凝成实质,镜雪里众人只觉得头顶悬着把利剑,随时有可能掉落。谢天明与镜云生对视一眼,谁都没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