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都心高气傲的,柯鸿雪有本事有才学,更有背景手段,不得不佩服。
沐景序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教书先生的孩子,凭什么看不起他们?
——他们理所当然地将这种疏离理解成了看不起,不屑结交的意思。
往日因他跟柯鸿雪住一个院子,还有几分顾忌,可几次暗地里的小手段使过,也不见柯寒英替人出头,纨绔们便放了心。
今日课堂上向夫子打小报告说他偷看话本,明日教练场上提前割断他的弓弦。
一时间知道的人清楚沐景序被人针对了,不了解内情的人还以为这位学兄真如传闻中那般冷漠,以至于一直独来独往,身边从来没有旁人身影。
按李文和的性子,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打小闹,他不屑于参与,但会乐呵呵地将其作为有趣的八卦听闻讲给柯鸿雪听。
可不知道是因为他始终觉得沐景序是好看的仙人学兄,还是商人之子心思毕竟细腻,有一种天生的预感告诉他最好还是不要以一副幸灾乐祸的态度作壁上观,再将其讲给柯鸿雪听。
——好像一旦这样做了,未来便会有什么无法预料到的危险等着他。
李文和斟酌再三,试探着问:“你跟沐学兄近来相处得怎样?”
柯鸿雪收拾书本的手一顿,转头似笑非笑地回:“怎么?李兄对这位学兄若是真这么敢兴趣,不如我们换一间舍院?”
他问得温吞,语调也和煦,李文和却兀地从脚底钻上来一股寒意,霎时间恐惧和慌张席卷了全身,连忙摆手,讪讪笑道:“不敢不敢,我哪儿有这个意思,不过是好奇罢了。”
柯鸿雪瞥了他一眼,还未待说话,李文和便又补充:“再不问了,我再不问了,柯兄绕了我吧。”
他其实也没说什么啊,怎么就跟捅了马蜂窝一般?
前些日子不还跟他一样,叫人家仙人学兄?
变心也太快了。
李文和心里默默腹诽,却是一句也没敢说到柯鸿雪面前去。至于一墙之隔的另一个班级里,发生的那些不入流的腌臜事,也自然不会讲给柯鸿雪听。
——他怕柯大少爷一时兴起加入其中,那沐景序在临渊学府可就真的待不下去了。
连他都不跟柯鸿雪说,其他人更不会自讨没趣在他面前提这些事情。
照常聊的依旧是虞京名花、江南美酒,沐景序这个名字,除了偶尔夫子会念到,也就是每日回到舍院,柯鸿雪才想起还有这么一个人住在他隔壁。
沐景序身体差到了极致。
刚搬进来的时候还好,最近这些日子不知是换季雨水多了,还是长途跋涉终于水土不服发作了,柯鸿雪夜间经常听见西厢传来的一阵阵闷咳。
沉闷而压抑,大约已经克制过自己不发出过大的声音惊扰旁人,可由于是在夜间,学府静谧,一点点细微的响动在院舍里也会被放得无限大,吵得人难以入眠。
一日傍晚,柯鸿雪出门下山,正好撞见沐景序下学回来,天色大亮着,火烧云正慢慢聚集,要在西天铺散,面前这人却浑身湿漉漉地像是淋了一场暴雨,从头到脚几乎没一点干的地方。
沐景序垂着眼走路,分明一身狼狈,却好像穿着锦衣华服,走在锦绣大道上,连步伐都没有半分慌乱,更别提仓促。
肤白如玉,在斜阳下透着莹润的光泽,水珠缀在眼睫与发间,狼狈到了极点,反倒有一种格外惊心动魄的美感。
沐景序无知无觉,可身边走过的每一位学子,都在不自觉地打量他,眼神堪称露骨。
柯鸿雪不自觉皱了皱眉,步伐稍慢,迎面而来的人终于发现了他,眼睫微微抬起,一滴水珠便顺着睫羽坠落,掉进山间小道上。
柯鸿雪没由来地想到春日他想捉却没捉住的那只蝴蝶。
也是这般向他飞来,却又突然离开,钻进了花丛,连影子都看不见。
他心思莫名有些散,没注意到对面这人在望见他的一瞬间,脚步出现片刻凝滞。
各自无言,沐景序走过他身边,柯鸿雪望着地面那片其实看不见痕迹的泥土,久久没迈出下一步。
当夜杨花楼里的酒不是很好,口感微涩,入口有些苦。柯鸿雪喝了两杯觉得没劲,丢下杯子径自出了门,徒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不知哪里惹了这位大少爷不开心。
李文和懵了半天,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咂么咂么嘴巴,不解咕哝:“跟以前一样的酒啊……”
-
柯鸿雪回院的时候,西厢灯已经灭了。
一路回来心情都有些莫名的烦躁,这时候反倒静了下来,他甚至有闲心想家里以前给学府建过几间浴堂,热水也是每日都有供应,就算不到休沐日,学生们也可以前去沐浴更衣。
不至于冻着。
这个念头出来的一瞬间,柯鸿雪愣了一下,脚步微顿,觉得自己大约真是喝了假酒。
他不愿再费心思想这些,可到了后半夜,却听见一阵压都压不住的咳嗽声。
声声切切,混杂着翻身下床脚步不稳,似乎碰歪了桌椅又小心扶正的声音,可再往后声音却又一次小了下去。
分明是硬生生憋回去的。
柯鸿雪看都没看到,却能想象出对面那个病秧子咳得半死不活的样子,一身白得像雪一样的皮肤,大概也会因为激烈动作而泛出一阵病态的粉色。
他其实不想管的,咳死了又怎样呢?与他是没半分干系的。
……
可是好烦啊。
或许是因为沐景序那日失礼地将盛扶泽的头骨比作衙门里验尸的死者,也可能是他这幅冷到极致的模样总能让柯鸿雪想起当年的自己,他见到这个人便无端觉得烦闷。
柯鸿雪在床上翻了个身,最终坐了起来。
他想,沐景序太吵了,吵得他不得安眠。
这个理由挑不出一点错误。
他披上一件外袍,走到沐景序的房门口,敲了敲门,阴阳怪气地说:“学兄若是得了痨病还是早日出府看病得好,不然日后惨死院中,我还得自证清白替你验尸,以免人传你是我毒死的。”
月色温凉,柯鸿雪眼神中卷着几丝不知是真是假的困意,言语嘲弄,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只是我这仵作课程都没学通,届时下错了刀掰错了骨,学兄怕是九泉之下也无法安生托一个好胎。”
恶毒到似乎是在咒他现在就去死,丝毫不明白自己从傍晚就失衡的心跳频率究竟因何而起。
第6章
睚眦必报、冷漠绝情、无礼寡德、尖酸刻薄……
这世上所有用来形容卑劣品性的词汇,都可以套用到这一刻的柯鸿雪身上,哪有半分世人口中盛赞的珠玉少年郎模样?
他站在门外,月色洒下庭院,桃树早就没有一片花瓣,结的全是青涩未到季节的果。
夜间毕竟还有几分凉意,山风钻进衣领,柯鸿雪望着眼前迟迟未开的门窗,瞧不见自己的神情。
所谓困倦,说到底大概是他骗自己的把戏,为了有一个合适的理由,好在这一时刻、站在这个地方,心安理得地“针对”沐景序。
可始终没人来开门。
那点本就被刻意压着,竭尽全力不打扰到旁人的咳嗽声也没了。
——他几乎比药还好用。
一门之隔,没有烛火,院外阶前月色莹润如一汪镜湖,柯鸿雪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耐心,竟硬生生站在那等了许久。
说他特意来这里讽刺一个病患,怕是谁也不会相信。
可他就是站了很久,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忍耐蛰伏姿态,却又偏偏恪守着最后一点君子的涵养,并未直接推门而入。
矛盾死了。
既然自己将修养抛诸脑后口出恶言,又何必这般克己守礼?
但到底还是没进去,冥冥之中柯鸿雪有一种预感,那人大约就坐在门后,听着他说出口的诅咒,却一言不发,不愿意回自己只言片语。
至少活着,他想。
不至于真的死掉。
柯鸿雪又等了一会儿,颇觉没趣,转身回屋,路过院中那片月色聚成的镜湖时,垂眸望见自己眼中不知何时染上的乖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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