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火狐的大氅早已洗干净还给他了,这些日子沐景序回去得都早,却总也不见他人。
偶尔天气好的时候会恰好撞见柯鸿雪推窗通风,院中种了一棵梨树,树上落了雪花,被风一吹简直像是梨花簌簌而落。柯鸿雪若是望见他了,便会在这样的景中冲他绽开笑颜,温声道一句学兄早安。
除此之外,再没有多密切的交集。
如今倒是让人不要怪他自作主张的叨扰,沐景序一时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但水珠不时滴落头顶淋湿头发确实也恼人得很,沐景序犹豫一瞬,没有从伞下离开。
他点了下头,冷冷淡淡地道:“多谢。”
柯鸿雪听见他语气,有些想笑。
他其实很纳闷,学兄究竟知不知道他对别人和自己其实是两个样子的?
李文和也好,徐明睿也好,若要问及对沐景序的印象,便是再觉得他冷清,也不会说这人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了解的人说他心高气傲,实则真的接触才会知道,他其实对谁都一样。
态度疏离,但总归有礼。
只有在柯鸿雪面前,刻薄过、示弱过、回避过……如今又因为某些不痛不痒、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情绪而不满着。
这样冷冰冰的语气,在柯鸿雪听来,连宣泄或许都不是。
简直……像是在撒娇。
所以柯某人轻轻笑了笑,届时道:“快要过年了,往年柯家送到宫里的贡品食材都由我爹筹备。今年他们不回京过年,爷爷年纪也大了,任务自然安排到了我头上,是以这些日子一直在忙这事,昨天才又改了一份礼单。还请学兄不要恼我食言而肥,明明说好了任你驱使,却一直不见人影。”
沐景序微怔,分明知道这人话里三分真七分假,却还是不自觉地缓了语气:“本就是玩笑话,不必当真。”
他既说山下马车上那句赔礼,也说搬进舍院时那句交易。
柯鸿雪听得明白,但也不点破,只闲聊般地问他:“过段日子学府闭院,不知沐夫子可要回老家?”
沐夫子是书院中一位教史学的先生,沐景序名义上是他的孩子。
也正因此,学府中有些人害怕与他交往,担心偷偷摸摸做了什么坏事,会被他告诉夫子。
柯鸿雪后来想着,其实早就有端倪。
他既是沐先生的儿子,当初被他赶出舍院,缘何自己亲爹的院子不住,反倒搬去了掌院那里?
很多事都是当局者迷,时过境迁后往回看,才会发现许多谜团不过只隔着一层窗户纸,轻轻一戳就破了。
沐景序没料到他会突然问夫子,稍稍愣了一下,心下收紧,点头:“是的。”
柯鸿雪姿态随意轻松极了,好像真的只是山路上偶遇,随便闲聊:“一直没问,学兄老家哪里的?”
沐景序说:“南方。”
他没再继续追问,一定要抓他一个漏洞,却说:“那倒与我很亲近。”
柯鸿雪:“我家祖籍也是南方,我小时候一直在江南长到十二岁,那年冬天随父母回京过年,才发现京城的雪原来下得这么大。”
伞下两人挨得极近,沐景序不知道他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脑海中却依旧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年淞园门外,白雪皑皑的背景下,那个穿着粉红冬袄,扎两个小啾啾的漂亮“妹妹”。
他低声回:“我也很多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柯鸿雪轻笑,问他:“今年雪大,考学后学兄和先生一起回家过年的话,可有车马相送?”
沐景序迟疑了一秒,点头:“有。”
“这样。”柯鸿雪也微微点头,没有再问,只说:“那学兄路上要多多注意,切莫吹了风受了凉,也最好不要急着赶路,免得伤了身。”
柯鸿雪侧过脸,与他对视,低声道:“你身子骨一向不好,不要累了自己。”
柯寒英若用那双桃花招子看向别人的话,三分情愫经他眼眸流转,溢出来的也是十分深情。
而当他刻意含情脉脉、声调轻微地看向旁人,手上还持着一把只堪堪笼住两人的油纸伞时,是个人都会轻易溺毙在他的眸光里。
沐景序猝不及防与他对视,心脏重重一跳,迅速移开视线,冷静了半瞬才应声:“嗯。”
喉间有些干涩,他怕自己一旦开口说话,声音是哑的。
好在前面就是饭堂,沐景序快步走过去,逃一般地离开了柯寒英的伞下。
柯鸿雪落在他身后,微微挑了下眉,脸上表情很是愉悦。
考学一共三日,之后再等两天,成绩出来了就可以回家。
沐景序并不多在乎这个,假放不放、年过不过,于他其实都没什么要紧。
除夕春节跟家人一起才叫吃团圆饭,若非如此,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寻常的日子,万年历上撕掉一页,听几声爆竹,便算过去了。
而他在这世上,早已没了家人。
那就更没过的必要。
所以在沐景序的日程里,从来就没将这作为一个重要的日子看待,最多不过是去掌院先生那吃顿饭,下两盘棋守守岁,而后便又是日复一日地筹谋算计。
没什么两样,他也自然没想过要和沐先生去什么南方,不过是不想让阿雪再度起疑,顺势应下的回话罢了。
放假前一日,他去了趟清梅园。
山上气温冷,梅花只零星结了几个花苞,还没到开放的时候,无端有几分清冷萧瑟之感。
李文和和徐明睿下山前都特意来拜访过他,恭祝他又一次考学第一,与他告别说年后再见。
柯鸿雪是最后一个走的。
他走的那天早晨,特来敲响了沐景序的房门,笑着递给他一件围脖,说:“新年礼物,回去的路上一定戴上,千万小心着凉。”
那是一件兔毛的围领,纯白漂亮,毛色相当干净。
沐景序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收,他甚至心想:自己该回哪儿呢?
可就在他迟疑的瞬间,柯鸿雪已经将围领塞进他手中,后退一步向他鞠了个躬以做道别,转身离开院门。
偌大的山里一下安静了下来,沐景序在岭南无尽的夜里掰断自己骨头的时候都鲜少感到孤寂,这时候却莫名觉得孤独。
他在门口伫立了许久,才转身回到屋内,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史记,可是半天没看进去一个字。
大氅还了回去,玉簪收在锦盒里不敢戴,视野所及的地方只一件兔毛围领尚且带着阿雪手上的余温。
沐景序终究静不下心,盯着那件围脖半天,将它拿到了手上,心里那点几乎快要蔓延出来的孤寂感才稍稍褪下去分毫。
可紧接着又是更加绵长的空茫席卷而来,弥天盖地。
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沐景序以为自己幻听,并未理会,直到房门真的被人敲响。
他愣了愣,仔细听了一会儿,确认那不是往常那些出现在脑海中只有自己一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
他站起身,前去开门,手里还拿着没想起要放下的围脖。
门外是一方四方的小院,天光泄落,门扉拉开的一瞬,山林间雀鸟鸣呼霎时入耳,生机勃勃。
“我总也不甘心,想着来问你一问。”
门前阶下立着一人,穿火红的衣裳,簪碧玉的冠,仰面微笑的时候,眼角眉梢俱是少年人特有的肆意轻狂,耀眼夺目得几乎令人移不开眼睛。
“学兄,要去山下过年吗?”
柯鸿雪笑着上前一步,与他对视,带着身后漫山遍野的风声和鸟鸣:“京城的梅花开了。”
第29章
虞京城是百年不变的繁华热闹。
北边的皇城,西边的水棱街,南面的小巷人家,东面的闹腾集市。
金粉河绕城而过,风月楼里红袖飘。
沐景序坐在柯府的马车上,陷入了一阵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沉思。
柯鸿雪但凡提前有过告知,不论是考学前那段伞下并行的山路,还是考学后各自告别的清晨。沐景序觉得,自己大约都不会同意他这略显得有些出格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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