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偏偏在那时候出现,整座山都静悄悄的,冬雪几乎快要再度覆盖掉所有颜色,这人去而复返,带着笑意和炙热的眼神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山下的梅花开了。
沐景序想,自己很难不答应。
不单单是为了梅花,更是为了这独一无二的冬季。
一年四季,花时开落,哪一天算不上景序良辰呢?
他偏过头,望见柯鸿雪正在小桌上泡茶,笑着为他沏了一杯武夷山大红袍,温声道:“我家院子稍微有点多,爷爷又喜安静,素日若不是去国子监,便是在书房待着,很少出来走动。虽说家里仆役数量较寻常人家多了一点,但一般情况下也不会吵到旁人。学兄若不喜欢被人打扰,提前跟伺候的小厮说一声,除了一日三餐,他们便不会再去叨扰你了。”
沐景序:“……”
他甚至连这都给他安排好了。
沐景序坐在马车里,后知后觉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凝向柯鸿雪。
后者与他对望,唇角始终噙着一丝笑意,便连眼神都显得无害又温柔。
沐景序终于意识到:这人是故意的。
并非自己清楚,若是柯寒英提前邀请,他必不会下山同他过年,阿雪自己也清楚得很。
正是因为这份明白,所以刻意在躲了他一段时日后,又若无其事地与他亲密接触,为他撑一段伞。伞下温柔和煦地与他说路途遥远,千万注意身体,又从头到尾明明白白地告诉沐景序,他们过年一定是见不到面的。
因为见不到,所以走前送他一件兔毛的围领,聊做……相思也好、慰藉也好,总之不是什么正经的礼物。
这人分明是算计好了,每一步都预想到了如今这幅画面,每一句话都在为山风鸟鸣前的那句问话做铺垫。
他笃定了自己一定不会在那时候拒绝他。
饶是沐景序对如今的柯寒英已经做过无数预设和推断,也很难想到他竟擅长摆弄人心到了这种地步。
沐景序极为罕见地,在柯鸿雪身上生起了浅薄到近乎没有的怒意。
可柯鸿雪笑意分毫不变,甚至显得有些讶异地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学兄,你该不会现在说你想回去吧?”
沐景序:“……”于是那一点浅薄的怒意就跟打在了棉花上一样,都不知道该怎么撒。
柯鸿雪将茶水推到他跟前,笑道:“也不必恼我心机,若非如此,你是断然不肯跟我回家的。”
他说的这样坦诚,沐景序反倒瞬间愣了一下。
柯鸿雪拉开车帘,虞京繁盛的景象霎时间便入了沐景序的眼。
“你既在南方过了那许多年的春节,如今来了京城,不在北方过一次年,岂不可惜?”柯鸿雪回头,望着沐景序笑:“学兄,你说是不是?”
车外是烟火人间,车内是青年飒沓。
沐景序视线落在柯鸿雪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庞上,最后一点恼怒也消散了。
他想,阿雪说的是。
……的确可惜。
沐景序移开视线,冷冷冰冰地问:“梅花真的开了吗?”
柯鸿雪怔住一秒,瞬间笑了:“自然开了,我带你去看。”
-
大少爷几乎没带人回府住过,管家望见马车上多下来一个人,甚至迟疑了一刹。
待确认这人真是要在府上长住一段时间后,他才恢复镇定,询问少爷该安排他住哪儿。
柯某人贼心不死、色胆包天,问了沐景序一句:“学兄要不要住我院子里?”
沐景序一个眼神过去,还不待出声,柯鸿雪立马转向管家:“把晨曦院收拾出来。”
沐景序听见院名的时候,眉头微不可查地轻皱了皱,却发现柯鸿雪这次连看都不看他了,兀自走向管家那边小声叮嘱些什么,明摆着一副“我已经做出让步了,学兄再说什么我都不会依”的架势。
沐景序有些无奈,但到底也没有多言。
其实理由很简单,所谓晨曦院,就在柯鸿雪住的仙客居旁边,距离近到在这边院子里大声说句话,那边能听得一清二楚的地步。
柯寒英这心思,昭然若揭。
便连管家,听到他说的院名后都愣了一下,下意识看向沐景序。
毕竟那间院子,从落成起,就没住过一个人。
沐景序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冲他点头:“叨扰了。”
“不打扰不打扰。”管家立马应,“公子还请在大厅稍息一会儿,收拾好了我便领您过去。”
柯鸿雪迎着沐景序往府内走,沐景序落后他半步,瞥见他嘴角上扬着始终不放下来的笑意,颇有些牙痒痒。
自山上起就被这人算计了一路,如今入了府,还在这耍小聪明,沐景序觉得自己可能太惯着他了。
他沉思两秒,听着这人兴致勃勃地已经开始给他介绍影壁上的花样是请了哪位雕刻大师雕了多少天了,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为何你让我住晨曦院,管家看起来很是惊讶的样子?那间院子没住过人吗?”
柯鸿雪一下卡了壳。
他瞬间沉默,笑意僵在脸上,几乎定格在了原地。
偏偏沐景序微微压着嗓音,又问:“嗯?”
柯鸿雪立马就怂,回过头做出副委屈的样子,拖长调子唤:“学兄——”
沐景序点头,应了他这句称呼,然后重复:“为何?那间院子原本的主人呢?”
柯鸿雪:“……”
这两人现在的状态很有意思,若让徐明睿来评价,大概就是两个人玩一副叶子牌,分明都知道彼此有哪些底牌,也清楚对方知道自己有哪些底牌,可就在那互相演。
仗着谁也不敢先开口戳破,索性演得愈发肆无忌惮了,只能起到迷惑旁人的作用。
柯鸿雪有些无奈。
他很想破罐子破摔,但又清楚这样一点好处也没有。
既想遂了学兄的愿,落一落下风,让他稍稍扳回一城,不至于心里始终憋着气。
可话到了嘴边,他看见沐景序眼睛里许久不见的戏谑之意,突然就改了想法。
柯大少爷轻轻叹了口气,就着方才那副委屈的样子,无缝衔接到失落怅然,甚至带着一丝沉痛。
他低声道:“原是我那亡夫的院子,只可惜他一天也没住过,只能委屈学兄将就一段时日了,还请——千万莫要嫌弃。”
沐景序:“……”
是狗啊。
第30章
最终还是搬进了晨曦院。
既没有别的更恰当的选择,沐景序也实在没办法堵上柯寒英那张半点不着调的嘴。
只除了要面对柯府下人来回探寻的目光外,并没有其他不妥之处。
而这点视线,过了一夜后也彻底杜绝了。
沐景序站在这间原就是为了他准备的院子里,抬头望向四方庭院上虞京的天空,恍惚间竟有几分怅然若失的时空错乱感。
那几年小孩过家家,大人们就算不说,也不能真的什么都不做。
柯家从来不是那么不懂礼的家庭。
所以盛扶泽住在柯鸿雪的仙客居后,柯太傅便请了工匠绘制图纸,历时一年,为三殿下凭空建了这间晨曦院。
按理来说,家中既有小少爷住在旁边,土木动工最好另寻一处远点的地方,以防工人进进出出、搬砖添瓦地吵到柯鸿雪。
但或许是这地方风水好,也或许另有别的什么原因,院子到底还是置在了这处。
落成之后,阿雪提过几次于礼不合,建议他搬去隔壁院子。
可一旦盛扶泽带着从外面不知道哪间酒肆花楼沾回来的浅薄醉意,懒洋洋地卧倒在美人榻上,挑着眼睛轻浮笑着问还在烛光后念书的雪人:“阿雪嫌弃我吗?”
柯鸿雪立刻就没了声响。
小时候的柯鸿雪别提多好玩,闷闷的,几句轻佻的话说下去,纵有满腔才学,也辩不出一声反驳的句子来,连耳垂都会羞得通红。
哪像现在这般……
沐景序记忆回笼,轻摇了摇头,踩着已近黄昏的夕阳走进屋内。
搬进柯府的第三天,柯文瑞来了沐景序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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