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风月娘子还不是如今这一位,婶娘年逾四十,仍然风韵犹存。刚过了上元佳节,虞京夜里还冷得厉害,娘子穿一件齐胸的襦裙,倚着门打着扇,肩上围一圈泛着光泽的白狐披肩,从脖颈到胸口露了一大片,笑意凝睇看往来客人,既妩媚又风情。
柯鸿雪那些年实在变了许多,不像小时候体弱,也不似幼年时活泼。十六七岁的年龄,一张脸长得出类拔萃俊俏极了,穿一身青绿色长袍,未到束冠的年龄,只用一根碧青的发带绑起,板着脸站在风月楼门前,看得娘子凤眼一挑,扭着腰就走出了门。
周边恩客来往众多,不乏达官显贵、皇亲国戚,风月娘子却笑着站在他面前,在凉夜里悠悠地往他脸上扇着风,柔着一把嗓子问:“小相公,不去念你的书考你的功名,作甚来我这污糟地方?”
嘴上说着污糟,婶娘眼眸流转间却仍是笑意:“是我楼里哪位丫头不安分勾了你的眼?你跟我说,妈妈替你把她叫出来说个明白,趁早断了这孽缘。”
盛扶泽不知道的地方,柯鸿雪也看过话本戏词。
那些故事里,青楼花坊总不是什么好地方,薄情郎君负心汉,痴情姑娘薄命妾。不是天涯两隔,就是姑娘一腔情意错付,他日新郎金榜题名、洞房花烛,此间花娘迟迟老矣。
他不喜欢这些故事。
自也不喜欢这间花楼。
可偏偏,柯鸿雪第一次来风月楼,是被老鸨拦在了门外。
新年刚过没多久,水棱街上各家各户刚挂上的灯笼还新着,岸边柳树发了一丝绿芽,风月娘子笑着拦他不许进门。
柯鸿雪不记得他当时说了些什么,总之最后进了门,却隐约记得听他说要找人时,婶娘怔愣一瞬旋即了然的眼神,又转身笑着去迎旁的客人。
只丢给他一句:“那位少爷啊,也早该有人管管了。”
但其实……他也没能管得了盛扶泽。
冷着脸将人从花楼里接了出来,却又在人挤人的长街上被他哄着用自己的钱买了三串糖葫芦,最后又被盛扶泽带着酒意地勾着脖子,一声一声软着嗓音喊“好阿雪”,求自己让他留宿。
隔天天不亮,有人偷偷溜回皇宫,柯鸿雪看见自己桌上留了根鲜红欲滴的糖葫芦。
他当时不明白,这算什么呢?
如今也不太明白。
……
花娘唱到最后一段,郎君金榜题名,姑娘风尘满身,祝他官运亨通,祝他子孙满堂。
声声带泪,如泣如诉,好不令人心疼。
柯寒英喝多了酒,借着三分酒意,也顺着几分心意,佯装躲楼里那些似无骨依附般源源不断凑上来的姑娘,躺倒在沐景序腿上,抬眼被顶上宫灯晃了下眼睛,却仍固执地睁着,想要看清面前这个人。
睁了太久,久到眼眶都酸涩。
沐景序垂眸,淡淡地向下瞥了一眼。
柯鸿雪眨眼,眼角倏然滑过一滴泪,似那些老旧回忆里困着人出不来的笼。
可他分明笑着,真如那些风流公子般,在沐景序腿上蹭了蹭,轻声笑道:“学兄,我好像醉了,让我眯一会。”
殿下,我很想你。
第35章
柯鸿雪其实很少醉酒。
少时不喜酒气,总觉得呛人又难闻,后来倒也说不上喜欢与否,只是喝了酒会好睡一些,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
看起来放荡的人最是有分寸,从来不会真让自己醉到。
但那夜风月楼里,不知道是物是人非之感太过悲凉,还是枕着的膝盖很像是一个宽容又温暖的怀抱,他自顾自地从沐景序杯中讨酒喝,竟真让自己醉了。
再醒来时日光已取代了月色,仙客居的榆树上停了两只麻雀,院中草叶尖的霜雾还未散干净。
柯鸿雪坐在床上,拍了拍头,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后来又发生了哪些事。
思考了一会儿,索性作罢。
他换了一身翠绿的长袍出门,便要左转去沐景序的晨曦院,一跨出月门,却见这人正站在园子的卵石小道上,似要朝他这边走来。
这倒是个新鲜事,柯鸿雪挑了下眉,顺口就笑道:“学兄这是想来找我?”
他也没想过得个肯定答案,反正沐景序对他很少有什么好脸色,自己昨晚喝了酒,还拉他当挡箭牌在他腿上睡着了。
柯鸿雪觉着,不被他骂一顿已算是万幸。
但骂一顿也好,他喜欢看见沐景序脸上出现平静以外的情绪。哪怕是生气,也能直白地证明着这人有血有肉地活着,而非一尊菩萨、一捧雪人、一缕月边的冷云。
可他问出这句话,沐景序凝眸打量他两秒,竟低低地“嗯”了一声,问:“头还疼吗?”
柯鸿雪脸上那点笑意霎时僵住,他甚至歪了歪头,眨了下眼睛,以为自己幻听。
可沐景序却已经径直走到他面前,用那只凉得似秋月湖水的手探了探他额上温度,眉头稍皱了一瞬又松开,说不上什么情绪地瞅了他一眼,向他提了个要求:“以后别喝这么多酒了。”
柯鸿雪闻言仍是怔怔的,某一瞬间,他甚至下意识抬头望了眼天上的太阳。恍惚中以为自己大约还醉着,如今不过是醉乡甜梦里的一场想象,算不得半点真实,唯有额上那一点凉意清清白白地告诉他,这是现实。
沐景序说:“你昨天说想喝甜水巷的豆腐脑了,走吧。”
柯鸿雪当然不记得自己何时说过这句话,他跟着沐景序走出好一截,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方才那般震撼到以为是虚幻的原因是什么。
学兄甚少对他提要求。
好的、坏的,甚至无关紧要的。
自他拿出那块印章始,沐景序就鲜少对他提过要求,像是自发地将自己圈在了一块地方,柯鸿雪可以看见,可以接近,甚至可以尝试踏入。
可那个圈却是会缩小的,柯鸿雪踏入一寸,沐景序便后退一寸;踏入一丈,沐景序便退后一丈。
渐渐地,柯鸿雪就不敢再向里走了,他害怕自己会压榨掉沐景序最后一点呼吸的空气。
可刚刚那一瞬间,他又分明觉得,这人主动往外扩了分寸。
很少很少的一段距离,但的确是沐景序自己出来的——为了给他那句叮嘱或要求。
柯鸿雪低下头,暗暗拧着眉,突然就无比后悔他为什么要喝喝那么多酒,以至于完全不知道学兄究竟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
但柯寒英这人,一向的豁达,只在某些事上钻牛角尖。
——便是再不豁达,装也能装的毫无端倪。
他只稍稍想了一会儿,实在想不出来结果,便快走两步跟了上去,绽开脸一笑,语调多少有几分不正经:“学兄,你是心疼我了?”
沐景序皱起眉头,侧过脸瞥了他一眼,虽然一句话没说,但脸上意思写的明明白白:你在说什么鬼话?
柯鸿雪:“……”
柯大少爷吃了个鳖,清晨阳光暖烘烘地照在身上,他迟疑一秒,自己就把那份尴尬盖了过去。
柯鸿雪施施然站直身子,余光望向沐景序侧脸,笑着说:“既然要出去,索性就逛一天街吧,学兄陪我去买点烟花剪纸,回家备年货?”
这些事往年自有小厮准备,半点用不着柯少爷操心,但柯鸿雪愿意,沐景序看了他一眼,到底没拒绝。
皇城脚下一贯的繁华,便连烟花式样也比岭南多上许多,更较五年前稀奇。
沐景序一开始只是陪柯鸿雪在逛,逛着逛着一回神,发现他竟也挑了几样。
柯寒英笑得几乎看不见眼睛,只要沐景序多看了一眼的,便全都买了下来,店家将东西搬到驴车上,赔着笑说一趟送不完,可能要多跑几趟,还请两位少爷不要怪罪。
柯鸿雪自是不会怪罪,不仅不见一点不悦,甚至还大气地赏了一颗碎银子给运货的车夫,豪爽程度一点也看不出是那个买糖葫芦还要找沐景序要铜板的柯寒英。
直到天色渐晚,两人在街上胡闹了一天,柯鸿雪一掏口袋,将最后一颗碎银子也用了出去,才转过头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家学兄,示弱道:“学兄,我想喝甜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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