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息道:“见了贺状元,一朝状元天下知,一朝却又被帝王黜落,九哥,教我怎么不惧这官场。商场虽瞬息万变,但逃不脱一个利字人心,总能转圜。官场却只看上官脸色,天子喜怒,您还教我读史记,那司马迁不过替李陵败降辩解,就喀嚓……”
他伸出手竖起来做了个刀斩下的动作,脖子一缩……谢翊原本心中有些沉重,看到他表情忍俊不禁道:“那你一展才华,取得皇上信重,做最大的那个官,可不就都是别人看你脸色了?”
许莼摇头:“谈何容易,而且九哥您忘了,您教我读的《佞幸传》,我后来又自己仔细查了那些典故。韩嫣韩王孙,多冤啊,太后杀了他,皇帝还说喜欢他呢,最后还不是白白死了。”
谢翊:“……”
许莼悄声道:“而且啊,九哥,您知道不,这次三鼎甲,还有个外戚家的,范家的,范牧村。”
谢翊面色变得淡了些,许莼道:“悄悄给您说,我听说他姐姐,就是今上的元后,发妻,如同从前汉时张嫣皇后一般,幼时就侍奉皇上了,多少年的情分啊,今上不知为何坚持废后。”
谢翊沉默了。
许莼道:“都说今上英明,但是这方面据说就挺寡情的。所以九哥,不是我不想上进,如今进了太学,学史学得越多,就越胆战心惊,你看明代帝师,有多少善终的呢。再往前就更多了……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知道,什么经营之才,九哥宠我爱我,因此视我如珍宝,真入了朝……”
许莼过了一会儿低声道:“我也不是说我就比不过旁人。我看太学那些禄蠹,也就那样儿。但是九哥,我觉得我会变的。”
“九哥如今爱我,不过是因为我简单。如今无拘无束,没有负担,无需负责,九哥心事多,与我在一起,开心轻松,所以九哥才愿意与我在一起。”
“但是九哥既然胸有大志,恐怕来日也是要入朝为官,又或者九哥其实已身在高位。我若也入朝,九哥为了护着我,定然多被牵制。”
“又则我入了朝,可能为了那权力二字,身不由己也好,为了盛家,为了我娘也好,可能会变得面目可憎,汲汲营营。到时候,九哥还会心悦于这样蝇营狗苟的我吗?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不若九哥您做您的鸿鹄直上九天,我做我的闲鱼游于江海,您隐忍多年,胸有大志,只管在朝中翻覆风云一番作为,我做富贵闲人,为九哥赚银子,为九哥助一臂之力,如此不更好吗?”
许莼看向谢翊,双眸清澈如水。
谢翊几乎无法直视他恳切坦诚的目光——他只觉得对方年少幼稚需教导,却没想到到了最后,被教导的变成了自己。
许莼含笑道:“幸而九哥今早也已说了不逼我入朝了。”
“我也不问九哥真实名姓,我能陪九哥多久,就多久,九哥什么时候希望我离开,我便离开,如何?您也说过,人生得一二知己足矣。我与九哥,可生死相托,也可相忘于江湖。”
作者有话说:
注: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纳兰性德《《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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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鳞咸鱼之志始终未改,对这段感情并不期待长远。
九哥才是被网绊住的那一个。
第53章 巾帕
许菰在大理寺内坐着坐立难安, 贺知秋走出来时候,许菰连忙起身作揖。
贺知秋拱手回礼道:“许兄,你我同年, 不必多礼。你是苦主, 你我同年, 本该着力查案,为你生母雪冤。但此事狐疑之处甚多, 且又涉及功勋大臣,只能私下先问清案情。”
许菰面有哀愧之色,起身拱手道:“有劳贺大人关心。吾生母为祖母婢女, 生下后国公府做主, 恩赏了身价银, 放为良人, 打发远嫁了。前些年她忽然找到我,说是丈夫身死,曾育一子年幼夭折, 因无子被婆家赶出,无处可依,生活困顿, 这才回来求助于我。我怜其无依,便将其安置在甜溪巷, 给了些银两让她度日。”
“平素只做些针黹,与邻居素无往来, 亦无仇怨。五月初五, 我曾去探望她, 告知即将谋到缺外放, 送了些端午粽给她。当时并无异样。”
“昨日我过去送银给她, 才发现她中毒僵死在地上,手中握有一巾藏于袖中,因着都是国公府中统一样式,上边绣有莼字,与我之巾帕一模一样。但许莼为国公府世子,如今我已出继,但嫡母教养之恩不敢负,兄弟之情也未敢忘。仅以巾帕断定凶手,也过于武断。我私心也希望与弟无关。”
“但生母到底有生育之恩,又孤苦无依,与人无仇怨,且也并不求份位。我本就打算带着她赴外任,如此也算报答生恩。如今死于非命,我到底心难安,如贸然回去探问,恐公府内也不过一场锦被遮过葬了。究竟何人毒杀,恐怕这辈子都查不到真相,我思虑再三,才并未回公府禀报长辈,而是到了京兆府首告,只求查出真相,以告慰在天之灵。”
贺知秋叹道:“此事不可声张,我只有两个疑问,其一,靖国公夫人早知你是婢生子,对庶子庶女一视同仁,周全衣食、延师教养,供你科举出身。无论你生母是否回府,于她其实无碍。毕竟你已出继,名义上的嫡母已不是她,就算回去,也不过多一个妾室。我闻说靖国公婢妾甚多,靖国公夫人一贯并无妒忌,名声极好的。她为一品诰命夫人,妆奁丰厚,地位尊贵,绝无可能去与一位早已出府的婢妾计较。若是你生母归时,你如实禀报于她,恐怕她只会欣然接入府中,正儿八经做了你姨娘,也算有了名分居处,可供颐养天年,如何你反而安置她在府外?”
“其二,许世子为人慷慨好义,为人极伶俐通达,又是个挥金如土并不计较钱财的。你如今已是进士出身,授官在即,名份上为堂兄,实则为骨肉兄弟,来日只有互相帮忙的。就算知道你生母在外居住,好端端地为何要去为难于她。为母出气也说不通,靖国公婢妾众多,他怎就气一个放出去的?无端去毒杀一个婢妾,得罪做官的兄弟做什么?就算你生母或者口舌得罪了他,他也自有奴仆在旁替他动手并收尾,何至于遗落随身巾帕,且不毁尸灭迹?他大好前程,为何要做这等蠢事?”
“以上两点疑问,不知恩礼兄能否为我解惑,如此我查案也算有个方向,否则,这杀人动机实在说不通,如何能擅自提审勋贵世子。”
“你生母一人独自居住,与邻居不相往来,你又数日才去看她。谁要除掉她,只需要一顶轿子带走或远远发卖或随意处置,一些痕迹不留。你也只能蒙在鼓里,恐怕还以为她自己走了。依我看,这毒杀留尸,倒像是警告和震慑,留下如此明显线索,也更像是嫁祸和挑拨,离间骨肉关系。”
“恩礼兄还当仔细思想,令堂这杀身之祸,恐怕还是从你身上来。不如再想想,你是否有仇人,又或者挡了谁的路?”
许菰听贺知秋一番话侃侃而谈,竟直指要害,心中火烧一般焦灼难过,他固然是猜测许莼会不会知道他的身世,恼恨长房欺辱二房太甚,因此杀了他的生母,一为警告,二为灭口,绝了他承爵的心。又疑心是嫡母白氏知道真相,因此居中挑拨,但这些若是如实相告,必涉及到他的最大的身世隐秘。
此刻都只是猜测,真相未明,他如何能与贺知秋坦然相告?只能满目羞惭道:“贺大人,不回靖国公府,是我生母之意,我当时也担忧祖母和嫡母怪罪,公府规矩森严,她既不想回,我便也罢了不曾勉强于她,当时也还年幼,毕竟怕事。但仇隙一事,实无眉目。仆为庶子,一向深居简出,唯知读书而已,并不敢生事,不曾与人结仇。”
贺知秋事先也侧面向许菰师友打听过许菰,确实一贯只知苦读,虽有些冷傲,但位卑却有才,难免有些清高。的确未曾听说与人有仇,又尚未授官,他还一心谋外放,也谈不上挡了谁的路或者有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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