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莼笑了声:“肥缺?每年上缴国库不到十万两税银,还要打点提督太监、户部官员、津海卫的文武长官,这就算他们中饱私囊吧,能贪多少?这也叫肥缺?”
姜梅笑道:“这也是津港这边市舶司开得时间不长……但这也就清闲了,且在京畿,这可是极好的美缺了。确实比起粤州、江南、闽州三地市舶司那是差了些,还得慢慢开源,引得客商来津港才好,生意好做了,这商户自然如水一般流过来,税银也就高了。”
许莼道:“闽浙广三地一年抽分合起来能两百万之巨……当然,也是因为他们确实通商日久,津港这边确实小了些,这就是朝廷派我们来的原因了,既蒙皇上深恩,自然是要好好做出一番事业来,才不负天恩。”
姜梅看着许莼面上蓬勃振奋之气,还是劝道:“但是大人,这掏腰包修衙门的事,是坏规矩的事。大人做了这事,是要得罪了津海卫其他官员。再一项,大人有什么都自掏腰包填,这事形成风气,人人知道你有钱,将来你不出钱,恐怕就使唤不了人了。”
许莼将手里扇子慢慢叠起来,笑问姜梅:“姜先生这是有别的办法?”
姜梅笑道:“市舶司既是管商家的,可组织商力捐办,今日徐提举有与我说,说既然大人想要整修,他可出面组织商家捐办,也可从市舶司的公银里头出一些。这倒是各地官衙修办的惯例了,如军饷、修桥修路,往往也按此办理。”
许莼意味深长:“惯例啊。”
姜梅道:“确实如此,而且大人新官上任,本地商行、士绅们本就想要找机会给大人接风,表表心意,如今大人要修衙门修提举宅,他们有这机会,自然都会踊跃认捐的。”
许莼问道:“这公银呢?又从哪一项税银里支出?”
姜梅道:“市舶司这样的地方,历来算是肥缺,总会心照不宣截留一些留为公用,津海这边的知州、提督,京城的户部、内阁等等要打点人情,也未必是收纳财贿,只是正常的结交节礼。”
许莼若有所思:“又是一项惯例。”
姜梅看许莼,小心翼翼问:“小公爷的意思是?”
许莼道:“今日已听了几个惯例了,一是官不修衙,宁愿在外边修园买宅,也不舍得修衙门;二是修衙修公府,修路修桥,要商户捐办;三是年节人情,礼尚往来,竟要从公囊中出,且还得打点上司部门。”
姜梅原本为吏多年,对这一套官场往来十分了解,忽然听许莼这么一总结,不由也感觉怪怪的,有些尴尬一笑:“这都是大家约定俗成的规矩了。尤其是京官,没有别的进项,外官进京,若是不给京官送点节礼,那是真会结仇的。”
许莼看着姜梅笑:“姜先生,武英侯荐您给我,您确实对这官场上下关节人情往来十分精通,也是对我十分诚恳,全无保留,我亦十分感激的。实话说,我母亲外家亦是商户,这些关节惯例,我亦是时有耳闻,算得上通达的。”
姜梅看着眼前这年轻官员双眸清澈,神情诚恳,心中咯噔一下,这位大人该不会热血方刚,还以为能做什么革除弊端,廉政情操之事吧,心中不由暗暗叫苦,若是这般,恐怕不上几日,便要把上下官员同僚,全都给得罪了。
许莼笑吟吟道:“姜先生,你说我及冠便荫了五品官,还有一品的国公爵位世袭罔替,等我继承,我前程是不是十分光明远大?”
姜梅看他满脸笑意,双眸得意,只以为小少爷这是想要炫耀,笑道:“小公爷自然是前程远大的,津港市舶司,只是大人官途的起点罢了。”
许莼又道:“起点……姜先生说得极好,这里只是我的起点。”
他将手里的扇子又唰的打开,露出了上头四个字“凤池皎鳞”,慢慢摇了摇扇子:“那姜先生,我修衙修宅,若是从市舶司的公银里头拿了银钱,今后董提举、徐提举若是从税银里头克扣截留一些,说要作为公账往来送礼,打点人情。我是应,还是不应呢?若是截留的越来越多,习以为常,一千两我同意了,一千一百两我同意吗?哪一项同意,哪一项不同意?”
姜梅语塞。
许莼又道:“再有,今日我以修衙门之名给自己修宅子,商户踊跃认捐了。明日商户走私货物被查获,来寻我说情。定是有种种难处的,可能是被夹带的,可能是被人栽赃陷害。那我是抬抬手看在昔日情分放过了,还是该按规矩办事?这其中又该如何拿捏?我今日放了张三过了,明日李四也来求。若是不许,一张检举状写给都察院,我又何以自辩?”
姜梅:“……”
许莼含笑看着姜梅:“姜先生,岭南天高皇帝远,这儿可是京畿,皇上眼里可不揉沙子。一个不小心,我可能是连祖宗传下来的爵位都要丢的。不怕您笑话,我外家是商户,我遇事都习惯拿来算一算这本钱投入,值不值当。”
“修个衙门宅子,说破天了到不了一万两银子,我却为了这个可能要丢官丢爵位,这市舶司是起点,可不能就变成终点了吧?”
姜梅满脸惭愧,起身作揖:“许小公爷见事明白,是姜某人浅薄了。”
许莼起身扶他:“姜先生,您是武英侯荐来的,方大哥与我亦是至交好友,我是真心拿您当自己人。”
“您千里迢迢从岭南来到这里为幕僚,是我的嫡系部下,与我休戚相关。今后行事,当多考虑考虑。我是何等身份,我和那些无根无基的官员是不一样的,逐利求禄,我早已有了,我来为官,是要做出些实实在在功绩来的。我得比他们更干净,更小心,才不会被人拿到把柄。”
“但您跟着我,我总也能许诺不会亏待您,不需您去克扣商户,关节揩油,每月月银,都由我这里开支,您若有难处,也只管第一时间和我说,来日功名利禄,有机会也定当推荐您,这也是我推心置腹,还请先生多多教我,不要见外。”
姜梅心服口服:“大人英明,属下定尽忠竭智,为大人效劳。”
打发走了姜梅,他起身转到书房下,歪在短榻上,把手里的扇子拿在手里慢慢把玩着,目光落在字迹笔锋上,慢慢描摹,想着九哥写这字时的眉目神情。临走前,他好说歹说,央求九哥在扇子上重新给自己题了一回这几个字。
谢翊倒是有些嫌弃他这般扇子太过寻常:“我让人给你准备的扇子里头玉柄的、象牙柄的不少,怎的只用这寻常的,我回去题了再让人送来给你。”
许莼在手里摩挲着:“这也是黑檀木的呢。我用了许久了,寻常的才会天天用,太珍贵的反而不好带。九哥就给我写了吧,不必留印和题跋,就这四个字就行,天天看着才能记得住。”
谢翊提了笔给许莼写了字,却又笑着问他:“那冬日天寒,不用扇子了怎么办?”
许莼道:“我让人按这个字再雕一个玉佩,戴在身上,左右不离,好记得九哥对我的期望和训导。”
谢翊忍俊不禁:“罢了,我让人做一个白玉魑龙佩吧,做好了让人送去给你。”
许莼合上了扇子,将冰凉的扇子柄贴在自己微微发热的面上,心中十分想念九哥,尤其是这时候闲暇无事,躺下来不免就身子燥热,想念依偎在九哥身上微凉的葛纱袍透出的清凉的龙脑香味,想念九哥的拥抱,想念最后一次在阁楼的放纵。
九哥连画都收走了……自己还想多看看来着。思念在心中像一个个气泡咕噜咕噜冒了出来,源源不绝。想到那一日在阁楼的无法无天,他面热似火,天气好像越发热起来,口干舌燥。
青钱端了点心过来,看到房里无人笑道:“不是说少爷在和人谈事情吗?怎么人都走了?”
许莼没精打采:“青钱姐姐怎么亲自来送呢,让银朱她们来吧。”
青钱道:“这不是少爷上次交代我做的事我过来给您说一声么。那边还等着我盘账呢,好容易有个空儿,怎么了?”
青钱看他面上潮红,关心道:“是不是一路来辛苦了苦夏了?赶紧回房去歇一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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