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良之听得似懂非懂,颇有些发愣,茶停在嘴边,没送下去。
“等我明白过来,一切不过只是我固执己见的气焰嚣张时……已经晚了,什么都没了。”
冯汉广说着,目光转向桌上小剑。
“什么身份地位,名誉荣耀啊,有什么用呢,孤家寡人罢了。若不是那时候思安还小,奶娘怎么哄都哄不好的哭,我才明白,这世上哪怕还有一个值得惦记的,念着的,便从现在开始倾尽一切,就不算晚。看他今日娶妻成家,我啊,此生也算再无所憾了。”
画良之垂了目,怔怔看着茶叶荡在杯中,他喉咙里哽塞得应不出声。
这什么茶。
涩得嘴里太苦了。
“画大人儿时后悔的事,现在弥补定,还来得及。”冯汉广再把面具带上,拍拍他的肩,道:
“上天这次,不是重新给了你机会。三殿下身患隐疾,正是需要人照顾的。”
“谢公公在呢。”画良之指尖微微发抖,连茶水都跟着颤。
“没有我,说不定他会活得更好。”
他反而因为我整日动怒,需吞服强药聊以压制,疯得更厉害。
画良之重新从内堂出来,无事发生似的再回桌上喝酒。
秦昌浩想给他倒酒,说要陪他一醉方休,喝到分不清喜怒哀乐,弃世登天那种,却被画良之推了。
他说现在半晕半醒的正好,不甚是清醒,也不甚是失智。
“省得再成各位的累赘不是。我今日可是以护卫身份来的,总不能反着让王爷把我背回去吧?”
季春风瞧了他几眼,有点心疼,借着酒气,搂上画良之肩膀。
一侧欢声笑语,红烛摇曳。桂弘站在门堂外隔着不远,看季春风搂着画良之在禁军卫那一大帮男人里愉悦的挤来挤去,高声侃谈,就算带着面具,也看得清他有多开心。
丝毫不像个才丧了家眷的模样。
王爷瞧他嘻嘻哈哈乐成那样,心里越发来气。到底是把酒杯一震,起身奔着内堂里去了。
大将军才从里头出来,正是要下去敬酒的须臾,脸上就怒气冲冲撞来个人,惊乍回退半步,愕道:
“……三殿下?”
-
桂弘捏着拳,与冯将军交谈过后,出来时,他再站不住,就只能靠在门槛上撑着,两手死死抠住木框。
心里乱得像是被飓风卷成混沌,无数只利爪穿心挠肝,疼得跟泡在血水里一样,把他撕烂了,捣碎了,挫骨扬灰了。
空中的喜气,酒气,饭香,烟油气混到一处,直让人呼吸艰难,犯呕,要死,胸口闷痛。
“您说画良之?”
“卖身求荣?您讲的是哪门子蜚语传闻呐?”
就在刚刚,冯汉广拄着狼头铜杖,转身行了几步,蹙眉无奈憾笑,同他说道。
“那孩子啊,狠起来连臣都要敬畏几分。小时候他确实舍命救过思安,思安私下与我说他一心想当兵入军,我便亲自寻来问过他,反正他那时虽然长得瘦小,看着孱弱,可武艺不差,特招进来做个小首领,权当报恩,来是不来。”
冯汉广忆起往事,仍不住欣慰一笑,道:“可他说不来。他跟我说,自己没办法拿他弟的命去换荣华富贵,良心不准。或许他这辈子都会怪自己没能折得回去救您,害您在火里生生被多烧了那么久,差点没命。”
……
“穷人有志,必成大器。他后来还是拿了些臣给的钱财,大抵是买了些祭品去乱葬岗那边祭他娘了吧?咝……他好像还去找过他妹的坟,但是那么多年过去,地早被不知哪个财主买了,建成大宅院,灵牌啊,坟啊,再寻不到。他只好换了吃的,说等您醒了赔给您,您总是想着吃,说不定好解些气。”
冯汉广思忖片刻,再是感叹道:
“臣那时候就奇怪,他明明不知道您的皇子身份,还这么尽心竭力地对您好,怕是早打心眼里把您当亲弟弟了。只不过等他忙完这些事回山,晚了,您已经被二殿下劫走了,没再见着你。”
桂弘近乎觳觫地愣在原地,满眼钝挫的慌乱失神,视线逃避,犬牙咬上指甲,哆嗦道:
“那他……现在这身份,若非您帮持,怎么可能……”
“画大人是十九届的武试状元啊?自己拿命闯的呗!”
冯汉广短暂吃惊于桂弘不明此事,赫赫笑道:
“三殿下,别刻板认为他这么小的一个,拿不得状元,别的考生也这么觉得。一轻敌,全被他揍扁了。诶,那年武试刚好臣在,他那时还没钱打这黄金面具,只戴了个竹子削的假面,穿得也破,殿试的时候那股子狠劲儿,臣一看就知道是他。别人是奔着富贵命去的,他啊,噙着的可是退就是死的意识,被皇上当场相中了罢。”
……
桂弘心里藏的恶鬼开始厉声尖叫,撕扯每个器官发了疯的疼,四周的喧嚣乱成一团,全都胡乱着,粘稠着,乱石般使劲儿往他头上砸!
疯子无意将手指咬得鲜血淋漓,喉咙上不来气,粗气喘得厉害,嘶嘶作响,他想呼吸,想活命,就往画良之本应该在的地方跌撞着走。
腿脚虚浮打晃,路上跌撞数人,可当下所有人都在庆贺,满眼皆是通红一片。到处都是红的,人穿得红,红纸贴得红,桌布垫得红,眼内血丝地红……
无人会在意谁撞了自己,毕竟大喜的日子,喝醉的多。更何况他是个王爷,被撞了,也不敢怨言。
画良之呢……
桂弘觑目咬牙,看了半天,也没在那桌上望见画良之的身影。
“——画良之呢!!!!”
潜王一声惊天动地的嘶吼砸在禁卫这一桌子人脑袋顶上时,满桌人都吓得哑然失声。
“刚不还在呢?”项穆清拧眉抬首,疑惑答道:
“也有可能是喝多了上茅房,这小子酒量差,王爷,等他回来我告诉他您找就是,何必…… ”
“我问你们画良之呢,画良之!!!!!”
这下别说一桌,将军府里百十桌的人全都戛然止声,纷纷侧目。
冯思安穿着大红的婚服还在挨个敬酒,听见声响,赫地回首,就看见桂弘犯了病似的要摔那桌的酒坛。
“王爷!别闹了!这是婚宴!”
季春风箭步上去,不分青红皂白狠狠箍住桂弘的胳膊!众人见状大惊失色,秦昌浩赶紧扑腾着手,抓着季春风腰带让他放下——
他知道季春风这会儿喝得多,胆子壮,那也不能这么不要命的出手掰扯个王爷啊!
“季春风!别……”
“秦昌浩!你别他妈的胳膊肘往外拐!他要砸我妹的酒席!管他天王老子,我……!”
桂弘往死里拼命挣,口中胡乱含着:“给我放开!放开,我要找画良之,我要找他,他……放开——!”
詹勃业知道王爷大抵是犯了病,一疯子跟一酒鬼打个屁啊,就在中间拼命拦,使劲儿的喊:
“画良之呢!谁他娘看见画良之了!别打了!给您把那瘦猴找来不就行!”
冯思安见那边乱成一团,急急忙忙追跑过来,扳着桂弘肩膀,直朝他耳朵里喊:
“阿东!你应过我的,不砸我婚宴不是!”
“思…思安哥……我要找画良之……”
桂弘喘得快断了气,就扒在冯思安身上咬牙切齿的低吼,像只命门中箭的虎。
季春风还是不肯放手,泄愤似的把桂弘衣领拎得死;秦昌浩使出吃奶的劲儿拽季春风,詹勃业还忙着喊他娘的谁看见画良之了。
好一个热闹非凡新婚宴!
项穆清满眼嫌恶地往后拖着椅子退,余光扫过去的时候,瞧见靳仪图同样竭尽全力去躲闪扑过来胡乱劝架的人,一脸烦躁。
项穆清嘴角一翘,眼里变了光色。
他过去拿胳膊拐了靳仪图,嘴型做了个“走啊”的动作。
靳仪图不明不白,倒还是趁乱跟着项穆清起了身,往后院的林子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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