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个什么,坐下坐下。”
画良之副无关紧要的口吻招手要他坐回,因他激动露出些散漫的笑:“我还要感谢他们留了我一条贱命,不然你我哪来重逢日。”
“那也不能就此算了,等我寻出机会,定要让他们南山剑派得不了好处!”
“……那可是你师门。”画良之假作嗔道。
“什么师门,可记不得他们的好。那冷山上唯您对我是好的,其他什么师兄师父不过假意惺惺,只会耍我,弄我,如今想想,多半是知道我为皇子却不受宠,想趁机戏弄金枝玉叶来玩。”
桂弘说着来了气,闷地囫囵一口将手中栗子糕丢进去吞了,并没来得及品半口滋味。
画良之眼中一闪而过些许情绪,他稍微撑直些身,扶住酒盅唤道:“阿东。”
“嗯?”桂弘怨没散尽,没什么好气道。
“这栗子糕,我曾给你买过。”
桂弘突然笑了:“您那时候哪儿来的钱给我买这个。”
“是啊,你没吃到。”画良之黯然道:“没吃到。”
画良之总是一杯酒醉的,他轻易不敢碰的东西,那苦味入骨的酿汁,今夜不知为何杯杯入肠,竟觉香甜。
他揉了揉胳膊,近来春雨连绵,耐不住左臂骨缝里隐隐作痛。
“冯将军当年给我的谢礼金还剩些许,我拿那个给你买的,可惜我回得晚,彼时你已经离去了。”
画良之缓缓轻言,酒让他的速度放慢,整个人都披了份落寞的影:“被折臂逐出南山以后,我身上藏下的银子不多,光是治这胳膊便花出去大半。我想我总不能再沦落街市,不敢沉溺痛苦悔恨,真就是逼自己只往前看,在医馆给人打下手住了小半年,身子骨好了些,又去镖局替人走镖习武,这么过了几年。”
“倒也像你。”桂弘往他杯中再蓄满酒,见他或许有些微醺,撑着脸只盯那浊酒发呆,思绪扯出千里外,便也不再催促,自己则再饮下大半,道:
“毕竟这人世就算天翻地覆,您也能拍拍灰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什么留恋都不带。”
“是吗。”画良之苦涩一笑:“我看起来是那个样子吗。”
“什么样子。”桂弘问。
“弃你而去,致你生死未卜后仍是一副无可厚非,只顾前途的样子啊。”
桂弘垂了眸,他摇摇头,口中却喃道:“嗯。”
“嗐……。”画良之重重长叹,手撑上额头,埋脸沉默许久。
在快要让人以为他是说着说着睡着了之前,方颤声开了口。
“我想活。”
桂弘深深看着他垂下的头顶,喉咙发噎。
“我快疯了。一旦停歇下来,脑子里全是你声嘶力竭的哭喊,夜里入榻闭目,便是你体无完肤质,大火中成恶鬼问我为何不救——所以不敢停,每日从睁眼忙碌到深夜,只有把自己累到沾榻昏迷的程度方才不会梦你……我一口气,都不敢喘。”
画良之话到此处心头生疼,他将满一杯酒倒进口中,兀然抬起头望向屋顶,视线酝酿着模糊被火光搅碎,下巴抽动几下,忍声再道:
“我把自己折磨得想死。替人走镖那几年只接别人不敢碰的路线,想的便是随便死在哪儿刚好如愿,可每每危急关头总是手中枪比心先动,越是想死打起架来竟越是凶狠,最后非但没死成,反倒成了镖局甲号。”
“后来我大抵是想明白了,心留有憾,死也是死不成的。只可惜我镖走遍大昭山水,四处打听与你年纪相仿身带火伤的少年,寻不到啊……便以为你死了。”
“真的吗。”桂弘往后靠到椅上,歪头慵声:“你找过我。”
画良之长叹一声,抓起桌上的栗子糕。
他把糕捏在指尖,没再往口中送,只怔然盯着那糕看,眼眶浮起层醉意的红,惹人心痒地怜惜。
“镖局请荐书提我去参加武试,我想往高处爬去,高处能赚更多的银子,享千金食禄,于是豁出命去成了武状元,入了禁军。那时虽不过是个副将,可我终得摆脱奴身,我可高兴,想着给自己庆祝一下,难得去买了豫琅的糕点盒子,回来打开来一看——弄人啊弄人,竟半数都是栗子糕。”
桂弘静静望着他看,无声再续着酒杯。
“便当是天意,生平第一次吃的栗子糕啊,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好吃极了,真好吃。阿东,真的很好吃,好吃,想你定会喜欢,吃不够,拽着裤腿缠我再买,好吃啊,好吃,我一口气吃到底去——”
“等回神时只剩空空盒底,我忽然意识到,你再不会回来了。”
“没人拽裤腿缠着我要吃糕,没人成天喊饿,没人跟在我屁股后边寸步不离,没人在外受委屈了回来寻我大哭,没了,没有了,我没救,是我亲手把他留在火中生死未卜,找不到了,没了,没了……”
画良之开始泛出哭音,他牵强用手捂住脸,借着醉意从指缝中滑出泪来,反反复复念着没了,没了,浑身都在颤抖。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从桂弘胸中几欲喷薄而出,这让他鼻间酸疼,骤然起身越过桌子拉住画良之的手——起得太猛,以至于哐地撞倒桌上酒壶,酒水沿桌面泼洒开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哥,哥,良之哥。”
“哥,你抬头,你看我。”
“我在。”
“我不正在这儿。”
画良之醺然松手时早已满面泪水,他眼神空空失神,绝望感停在那儿呼之欲出,脸上全是慌乱,无助,绝望的脆弱将一面秀容脱衬得更是可怜绝望。
他没了假面,露出的全是血肉下攒动不安,血淋淋的脆弱。
这神色几乎要割碎桂弘的心肝去。
画良之不断摇头,泪水止不住地淌,看向自己的眼神宛若看着午夜梦回的虚影,连触碰都不敢。
梦总会因为人的欲望而醒得迅速,失落感由此成倍膨胀,徒增失望。
桂弘终是忍不住那股酸涩,眼泪盈满了眶。
他忽然抓起桌上的栗子糕一整块塞进嘴里,噎得憋了呼吸也硬往下吞,一块尚未咽完便抓了下一块进去,使劲抹掉脸上不听止的泪。
画良之那空洞的眼神也几乎在用一时刻惊回神来,反复无意识的念声也止了,哑然看他连塞五六块进去,整个盘子瞬间见底。
“你 你做什么……!”
桂弘噎着喉咙说不出话,两腮鼓鼓地扯了个较为怪异的憨笑,指着自己嘴巴咽了半天才出得来声:
“好吃!”他用拇指抹下嘴角的屑子,一点不敢浪费地把手指头塞进嘴里虢了:“真的好吃。”
画良之愕然难言,嘴唇碰撞翕动,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看。
“就说您真是拖拉,如此美食竟晚了这么些年才让我得尝,属实叫人伤心!”
“我……”
“哇,香甜可口,您要尝吗?给您留一块儿?快点儿,不然我可都吃了!”
“我不……我……”
“怎么,跟我客气什么,得,不吃我吃。来,您凑过来些。”
桂弘说着将最后一块儿栗子糕扔进嘴里咽个干净,趁画良之慌懵之际忽地扯头吻了上去。
尚未完全融化得栗子香浓烈地留在齿间,这突如其来的一吻毫不吝啬地将那香气共有,清甜中带着些许软糯,带着把持的力度,却要人神色越发沉迷。
他在光影交错间看一双湿润摇晃的眼,一股股难以言表的酸涩涌上心头,低哑开合唇瓣:
“良之哥啊。”
那双眼一眨,倔强撇开,余光又忍不住拉回。
“别怕。”
半醉的男人反射性后仰去躲,他身后没有得依靠的东西,跌下去一瞬被他捞住。
桂弘跪在地上,接住失力柔软的身体,拖着一并瘫坐在地。
“莫要这样了。”画良之哭着向外推他,酒意迷情控制不住泪腺,偏还要他浑身无力反抗不得:“莫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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