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和些个内侍围着桌案,画良之进屋摘了盔,三两句把人全赶出去,再把面具卸了,径直朝案头坐着的人过去。
桂弘这会儿披着裘,指尖下是大昭长陵外的地形图。未及抬头打声招呼,画良之已然搂了他脑袋进怀里,用手摸着额头探温。
桂弘晕乎的眼睛一下睁大了。
“烧了不是。”
画良之抑着声道:“让你做戏,用得着做那么完全,非要逼我喂你药吃!”
桂弘被扳着脑袋,脸贴在寒夜冰凉的胸甲上,还能没心没肺笑得出来:“那剂量不成问题,过几个时辰,自然就退了。”
但还是耐不住凉,撑着从他怀里出来,仰头望画良之一张担忧严肃脸,说:“做戏啊,得先骗得过自己,别人才能信。”
画良之咽了咽口水:“你是真难受了。”
“嗯。”桂弘往后撑着身子,歪头笑道:“难受,控制不了自己身子的滋味可不怎么样。”
画良之一叹:“的确,好不了。”
“好得了。”桂弘道:“你在这儿,那病就犯不出来。”
“少贫嘴。”画良之推他出去,掀袍往旁边坐下:“怎是你之前给我泡那药桶里,浸成药人了不成。”
桂弘笑了两声,在桌案上撑着胳膊,歪头凑上前调侃道:“那不得借我这吃人的疯子尝尝,咬一口,说不定百病尽消。”
“别闹了。”画良之皱起眉头,骨节咚咚敲了两下桌子:“明儿就要往长陵去了,你有没有什么打算,总不会真去送死。”
桂弘撅嘴啧啧,点了点头,好一个大无所谓的态度:“送啊,送。”
“你他娘的……!”
没等画良之把拳头怼过来,桂弘早跟惊弓之鸟似的呼喽着胳膊来回挡脸,哈哈大笑,末了,笑完了,才收回张正经的脸。
“去是定要去的。”他道:“父皇此举立我为太子是个什么意思,朝中全是个心知肚明。他要壁虎断尾,后退自保,给被弃下的百姓留个太子做做样子,演一出大义舍亲的戏码,这样既保得了命,又失不去民心,不过是死了个我,不亏。但这命,我多半是不乐意给。”
“休要给我卖关子了。”画良之不耐烦地盘起腿:“所以呢,这长陵你是要死守到底,同生共死?”
“长陵啊,守不住的。”桂弘指到纸上地形图,长陵位于南岙山脉之间,城外峻山野岭,全是连山。
“长陵之所以是皇城最后一道关卡,正是因地势特殊,前后尽是群山,易守难攻。但南疆叛军亦不也是以山林战出名,这点阻拦对他们算不了什么大事,顶多是城门难攻了些。”
第86章 夜话
“确实如此。”画良之抵额与他一并看向地图:“但长陵一旦失守,叛军直逼皇城,届时陛下再退出皇城,那几乎就是个城门大开,必将血流成河。长陵,不能不守。”
“确是如此。”桂弘道:“但长陵不过三万守备军,南疆十万叛军,拿什么都熬不过。所以我想的是,长陵只当缓兵之计,多守一天,多消耗一天敌军战力,多拖一天——”
“撑到护国军归来那日。”画良之暗嗓道:“太难了,最快也需个大半月有余。”
“我没有退路。”桂弘沉声念着,眼中生了厉色:“这不只是我一人要将这太子一位死守到底的家仇,更是大昭百万平民的性命。父皇为保国脉,全抛下不要了,我不能见死不救,让他们和我一道平白送死。”
“……容我再想想。”画良之漠然起身,走出去两步,停了下来:“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赶路。”
桂弘探出去大半个身子:“干什么,不一起睡了?”
“睡什么睡!”画良之没回头,推上面具,骂:“这么大的殿还不够你睡了!”
桂弘见拦不住人,叹了口气,闷闷把桌上地图搅了乱。
有那么一瞬觉得倒不如回去做平民更好。
-
翌日天明。
画良之于仪仗前乘高头大马,藏色鱼龙服板如刀刻,半臂甲挂身,黄金狐面笑得诡谲。
柴东西匆匆跑到脚下,跪地抬头看他,眼中流的竟是期待与欢喜。
潜王府之前养的这群废物兵士,人都没杀过,更别说打仗。激动多半只是因为觉得自己保家卫国,光宗耀祖了,或许又是新奇,也是久别重逢他们首领,这孩子兴奋着大声报:“都打点好了,大人!”
“太子殿下呢。”
“呃……”柴东西犹豫几会儿,道:“在马车里呢,小的不敢贸然进去问候。不过打东宫出来的时候,谢公公说要随行,太子殿下给拒了,这一路怕是无人照顾。”
“多大人了,要什么照顾。”画良之呔了一声,但还忍不住回头瞥了眼那箍铁镶金的五驾马车。
“你早上看他怎样,还有不适的劲儿吗。”
柴东西为难得直挠头,支支吾吾怕被说办事不力,也不好瞎掰:“小的没瞧见,殿下不让人近呢。”
“……行吧。”
“啊,不过大人,今早朝廷来报,说楚天师也将随军,一路照看星轨,算不测风云,依天意助军,现在已经跟在后头了。”
“谁?!”
画良之一个耐不住,惊诧高喊出声:“怎么什么不入流的都来啊?到底去打仗还是过家家!”
“说我不入流。”楚东离驾着匹白马踏到画良之身侧,余光都没舍得分给他,微沉着脸寒声道:“至少危机时刻,我可不会溜之大吉,弃帅独活。”
“呸呸呸,我也不会把好人逼疯,让他在战场上跳大神去。”画良之觉得晦气,弯腰连呸了三声。
柴东西目瞪口呆瞧着光视线都足够走火碰撞的俩人,闹不明白上头这群大人都是怎么个交往法子,只得自个儿悻悻溜走。
画良之翻了白眼,咒道:“纠缠不清,阴魂不散。”
“桂弘不能死。”楚东离颠起马,道:“就算凶多吉少,毕竟十年磨刀就为今日这一赌,他必须活着回来。”
“用你说,那是我养大的孩子,我死了他都得活着。”
楚东离出奇地“嗤”一声笑,再扳回脸:“大言不惭呢。”
画良之懒得同他吵吵。
礼部的人看了日晷针转,揣上手一拜,高声向天:“吉时已到,恭送太子殿下亲征!”
画良之夹马启程。身后寥寥兵士步伐算不上整齐,连马车轮声都盖不过。
可他们需要一往直前的。
他们早就没了回头的路。
因是加急,没时间寻镇停歇。
寒冬腊月的天随地扎营,加之路滑,这一路没少颠簸崴马。
画良之人在队伍前头,偷摸拿余光往后瞥了千来次,百般担心桂弘要哭嚎喊冷喊累的,却不想他把闷头自己关进马车里,除却奉食提茶的兵,没再喊人进去过。
画良之先还不愿管,想着往后全是苦日子,自己总不能老跟只老母鸡似的长着翅膀把他护在底下,该让他提前吃点苦适应适应。
待到第二日夜里,生火守夜,坐在山间崖边的平地上望着火发呆,头顶月明星稀,碎钻似的撒了满天,身旁的马熏了烟,不停嗤鼻。
眼看夜深人静,林间冷寂,士兵们钻进帐里睡了,桂弘才从马车里出来,解决完内需,披着紫狐的大氅,站到崖边透风望景。
画良之抱膝坐在他身后侧,借着火光与月色沉默看他。男人刀刻的五官被脖领长毛烘着,身长健硕,目光敞远,身上绣的银丝跃跃夺目。
他望着江山,像个天生的尊主。
困顿与疲倦席卷着画良之愈发不太清醒的脑子,火光眩目的时候——他甚至觉得面前的人,与自己认识的桂弘大相径庭。
什么时候起,那个哭唧唧流鼻涕的小狗崽子、蹲在柴房外吃地瓜抹满脸炉灰的傻子,突然就长这么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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