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战壕挖了三尺,马藜遍地,即便明知一场必败的战,长陵护城军没停下砌沙土加固逞强的劲头,哪怕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牺牲品,然为护皇城家国,无人退缩。
李肄第一次脱甲卸刀,持帅旗,拜太子。
城墙上太子金旗展得招摇,城中居民早疏散了大半,留下些不愿走的青壮,混着披甲的士兵,城门下高呼千岁。
天上乌云越拢越厚,黑压压得不像是几日间散得去的阴霾,仿佛昭示天命穷途,必是场恶战。
入夜,灯芯断了三根,三更的钟都不知道过了多久,驿馆的灯仍是明的。
桂弘揣着暖手炉端视地图,毕竟虽曾读兵法,于他而言也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低头时听见外边有铁甲摩擦的声音,推门卷了股寒气进来,方才从纸上抬起头。
李肄摘了盔夹在腋下,朝他一拜。
“听您要见我。”老将道:“刚从校场下来,迟了些,望殿下见谅。”
“不迟。”桂弘搁下笔,从桌后转出来,走到李肄面前,忽地掀袍跪下。
李肄骇然失色,常摆着严肃的脸成了惊惶,慌忙咚地嗑在地上:“太子殿下这是……!”
“将军为我桂家江山马革裹尸,弘无以为报。然兵法战道,空谈理论,怎可领军杀敌,是误国误民。”桂弘立直腰背,宽袍下是片担任的阔肩,颔首拜道:
“如今将军将帅旗托付于我,桂弘为不负众望,虽只余两日不到,请将军无所保留,将毕生用兵之道授与不才,大昭在我手中,断不与任何外敌同谋,不容奸臣当道,亦不会怯懦,割地分毫!”
画良之守在门外,听得真切。他把肩上落的雪掸掉,又忍不住往窗影里回望几眼。
楚东离从旁边过来,裹着个围绒紫袍,端着身天仙似的孤傲贵气,自上而下扫了他一眼,轻咳一声。
这位天师昨夜便已观测今日有雪,提前告知大军备粮添柴,归营,才不至于在这种大雪封山的天里挨困,冻死兵士,这会儿怕是得了许多拥护,不愧为天师,走哪儿都要被当成神仙。
画良之不觉得他只是简单路过,生怕这人又弄什么幺蛾子,或是来跟自己显摆功勋:
“咳屁。”
第93章 捏造
楚东离停步,隔着风雪看了他几许,神色格外漠然。
甚至舔了些许同情怜悯进去,直让画良之胸口着火——真想一锤撞碎这到胃口的脑袋。
“看什么看,没见过长得好看的啊。”
“不是你。”楚东离叹了口气,吐出的白烟散在风中,答非所问。
画良之烦极这幅神婆子故弄玄虚的嘴脸:“什么就不是我了。”
楚东离抱着臂,道:“说太子殿下。他疯,不是因为你。”
画良之心头陡然一颤:“什……?!”
再是不耐烦地恼怒道:“楚东离,劝你少在这用那三寸巧舌钩编故事,挑拨离间。这事我是认的,早认了,是我有罪,火场弃他而去,害他绝望离山,阴差阳错害了二殿下,害他如此。”
“嗯。”楚东离面色平静,淡淡道:“所以他心死成疯,无时无刻不恨您无情离去,恨你害了二殿下,恨你将他的命当成垫脚石,恨你付了他的真心,恨熬成疯——我的故事,是这样编的。”
“故……?”画良之顿觉背后骤冷,一把薅住楚东离衣领:“说什么,什么故事。”
“我给他捏照并强灌了这个故事,好让他有仇可循,有人可恨,不是团浮云久了便散了,方能将疯症长久禁锢在身体里,为他所用。”楚东离扶上画良之勒出青筋的手背,不觉冒犯,缓缓温和道:
“没想到这故事编得太过真实,别说太子殿下,甚连画大人自己都信了。”
画良之细目一觑,牙关磨得出响:“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画大人愚钝了。您那时不过乡野杂奴,就算做得事再是过分,也绝没有能引动皇储政派相争,血流成河,送得了皇子性命的力量。桂弘他信,是因被仇恨和刺激蒙了眼,也是我反复咒念的说服,可您怎么,也还真跟着信呐。”
楚东离无奈轻笑,道:“把自己当成什么几斤几两的东西。二皇子的命陛下早不想留了,南山事发不过是个引子,你那日救或不救他,二皇子都会死。”
画良之愕然间无意识松开手,心头轰隆隆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塌了,山石溅出巨浪,铺天盖地浇得湿透,霎时间被抽空了力气,靠着墙滑下去,蹲坐在地。
胸口太过喧嚣,他说不出话来。
“况且,太子殿下是被皇上亲手逼疯的。”
楚东离踏前几步,神色自若随他落下,眼神中藏着带血的刃。
“陛下心知桂弘与桂诃同为芸妃养育长大,兄弟情深。桂诃被诬陷谋逆,即便当年桂弘不过十岁,无罪不当诛,同时要两位皇子的命也说不过去,可陛下担心待他日后辩明实情,定会再掀波澜,后患无穷,干脆下暗旨令刑部尚书陈太訾将他与桂诃关在同处,一切严刑拷打,暴虐行径皆要逼他亲眼看着,心生畏惧。二殿下并不是陈太訾失手用刑过度而死,是陛下铁了心想要他的命,顺带好以此来刺激他。”
楚东离冷哼:“或许稍加思考也当明了,陈太訾不过区区刑部侍郎,虐死皇子怎得平安无事?一切行径,不过是陛下惨无人道的手段,为的就是要将这个心头患活活逼疯,做成废人。”
画良之靠坐在冰冷墙面,五脏六腑却烧得滚烫。
他甚至想拔了楚东离的舌头,但这一切皆为事实,不是止了他的嘴就能当没发生过。
更何况他现在已经没有能起身动刀的力气。噼啪作响的炸火声,火舌呼啸着把整片天染得通红,不断有什么东西倾倒的声音巨大,逐渐将嘶嚎求救声掩盖。
十年如一日的噩梦清醒如初,叫嚣着吞噬理智,头痛欲裂。
单凭一段语言去遐想,身负重伤的孩子被关在阴冷潮湿的天牢中,周围一切尽如洪水猛兽,铺天盖地侵袭而下,惨叫声,悲鸣声,亲生兄弟的哀嚎声……
无处可躲,无处可藏,血腥,腐臭,他那么心软胆小的孩子啊,拼命把自己往墙角里塞的模样。
一如现在的他疯症忽来时,抱头尖叫,浑身僵硬到痉挛,十指不受控地扯掉大把头发,或是把自己抓挠得体无完肤。
“我为何要利用您造个这样的故事,画大人应该清楚。楚某这些年来自相矛盾,一边授与殿下诗书礼节,为人处事,耗费心思炼药缓疾,一边却又要反复撕扯伤口,让他刻恨在心,为疯症折磨。不仅有我私欲,更是因为他必须真疯,才能活得下去。这么多年啊,您不知实情,也不在他身边,怎知他是怎么含垢忍辱,受尽屈耻的活过来?而画大人却是个大言不惭,与我讲什么如何才是对他好,那些道貌岸然的大道理。”
楚东离乜然沉了气:“不过此间也有我的错,是我随意拿你做了那宣泄的口子,害得您日夜难寐,心存愧疚,甚至要以死谢罪……算了,你我谁都不是那十足的坏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以一偿一——倒也清了。”
清了。
“哈哈哈哈……手段了得,果真是你。”画良之埋头失笑,眼里爬上血丝,咬得一字一顿:
“楚东离,你真该死。”
楚东离蹲下身去,软绒的紫袍铺开在地,抓过画良之手腕,视着那条卧在腕上的疤,冷冷道:“是画大人真心在先。假若你当初真是背信弃他去的,如今也不至于把自己闹成这副模样。”
画良之把头抵得更深,笑出颤来,他想抽回手去,可胸海的洪涛卷走浑身气力,麻软得动不了:
“你让他转嫁恨我,一心复仇,要我心怀愧疚,为他肝胆涂地,做牛做马……好戏啊,好戏……”
“——好戏!”画良之呢喃中奋然高吼:“你怎不和我说,怎不早些与我说了!我乐意,我愿意演这出戏,愿意被他恨着,只要他能活……!可你偏要瞒着我,让我也成戏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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