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南海夜明珠在房中央放着幽绿荧光,窸窣声后,一双苍老满褶的手点亮屋内暖烛。
烛火颤巍跳跃,映得满足通红。曹亭廊把大氅披上,再点了香薰,看香烟袅袅盘旋而上。
屋子里潮湿气重,这宦官头子缓步走上软榻靠着,瞥眼看了一旁盘坐在地,往身上披着衣裳的项穆清。
项穆清一身玉肌干净纯粹,背上还留有上次刑杖留下的疤。
笙笙给他用曹亭廊给的药每日仔细擦了,如今确实好了许多,但还有不少红痕留在上头,颇像张被糟蹋了的上好画纸。
“好得差不多了,约么再用一月就没了疤。叫你那书童认真些,他若是敢疏忽,浪费了本官的药,我就敢要了他命。”
“别拿孩子出气了吧。”项穆清回身儒雅一笑,提了鱼龙外衫挂到肩上,再用手边帕子擦擦嘴,道:
“义父。”
“是义父药好,千古难寻。笙笙怎么乱涂都管用。”
“属你嘴甜。”
曹亭廊轻声哼笑,起身扶着坐着的项穆清肩头走过,去往佛像前头插了柱香。
老宦官背对着项穆清,苍声说:
“俏春楼那次就不说了,你因为这狗贼挨了那么多板子。皇帝寿宴上他留的纸条也是你发现的,再说前些日子……你与同僚出去吃酒了是吧。”
项穆清一愣,道:“您怎么知道?”
“先说好,老身可心思没跟踪你。不过满城眼线,项大人又生得出众,明眼罢了。”曹亭廊理着佛,有意无意同他讲。
“你们吃酒的那家酒庄掌柜,当天你们前脚离了,后脚就被姑获割喉。字据皆在,姑获作案无疑,不过这酒庄掌柜只是普通百姓,姑获杀他……又是为何。”
项穆清未显惊愕,平静道:“大抵,是只想杀人吧。”
“哪儿来的疯子。”
曹亭廊填了供果,怪气道:
“你们交过手不是。项大人,以后还是避远些吧,知道您喜打抱不平,但自从皇宴事后皇上把这刺客盯得紧,也确定动了影斋,事牵太广,少把自己往浑水里淌。再伤,我可就没了耐性。”
“是交过手,愚子打不过啊。”项穆清笑得欢心,眼轮弯月,道:
“想管,也再管不了。”
曹亭廊回身,枯躁灰发披肩,责备时嗓音苍老又带着尖,听着刺耳。
“我不是教过你近击刀法。”
“那不是悟性不行吗。”项穆清还是一脸灿笑,把酒窝笑得好看。
“可能一共就这点天赋,全搭在射箭上了。罢,儿子走了,禁军事未了,家母还唤我呢,今日,多谢义父抬爱。”
项穆清一出门,迎面正撞上个佩着双剑的人。
“得,我说今日黄历怎么那么差呢,原来差在这儿了。”
靳仪图没回话,只瞧瞧项穆清脸色,又探头看看身后仆室。
“你爹真是了不起,内侍省一群阉人的地儿,他都巴结得上。”
项穆清也没回他话,只把手伸到两人中间,做了个勾手的动作。
这两人一问一答,全跟自说自似的。
“狗仪图,掏钱吧。”
提钱,靳仪图才搭上话。
“什么钱。”
“十个月份的俸禄啊!”项穆清眯眼笑得灿烂,说:
“靳大人贵人多忘事,分明答应过我的。罢了,项某担心十个月下来大人怕是要吃不上饭,那至少皇上罚扣我这两个月,您,可得养我。”
末了,还揣着可怜音补上一句:“哥们儿想去吃酒的钱都没了。”
“项家中饱私囊,捞得是个油满水滑,怎得唯一宝贝的公子哥嘴里,能说出这般凄惨话来。”
靳仪图挑了他一眼,虽然碎发凌乱,遮着眼看不清楚。
“那不都孝敬我娘了吗。我啊,月月剩那些余粮碎银,都给我娘管了。”
项穆清看靳仪图一副不愿给的样子,就在死皮赖脸的讨笑中,挂了分浪荡味儿进去。
“公事繁忙,无处解忧,欲望难纾,手里头又紧……你叫我怎么办呐,狗仪图,难不成,你要替我解?”
“……恶心!”
靳仪图紧着退了半步,把贴身过来的人让了出去,从怀里掏出一大块儿银子丢到项穆清胸口后,低骂道:“衣冠禽兽,给你就是!”
“说真呢。”项穆清还皮笑肉不笑,跟报复似的调侃起靳仪图来:
“人玩儿的多了,自然会好奇狗会是个什么滋味,特别是靳大人这种,忠心耿耿,不侍二主,同类相食的,好狗。”
项穆清停顿片刻,继续道:“好想训来试试。”
靳仪图忍着气,又从怀里掏出块银甸子,砸到项穆清身上。
“够了吗!够项大人玩了?”
项穆清哈哈大笑,把两块银子放手里一掂,再揽回袖中,道:
“靳大人出手阔绰,多谢!”
第18章 恶兽
夜黑风高,项穆清这一夜,是玩到天色转蒙,才携满身酒气进的家门。
野猫都睡着的时辰,项大少爷从马车上下来,扶着墙,方能勉强摸索到府门。
几声唤门后,门开了,迎来的却不是守院管家。
是穿得冠冕堂皇,端一身文坛大家之气的项家夫人。
项穆清朦胧睁着睡眼,迷迷糊糊冷笑一声,歪歪倒倒醉坐在夫人面前,抬头无赖似的讨欢道:
“娘~”
便听“啪”一声,响亮的巴掌荡在四下无人,万籁俱寂的大院里。
项夫人大抵是喝退了府里所有人,放眼过去,谁都不在。
“脱了。”
“娘……”项穆清挨了这一巴掌,还咯咯笑着:
“别吧,这还在院子里呢。”
“脱了!”
项夫人的语气生冷得可怕,甚是秋月催生落雪,极为无情的。
项穆清再没回嘴,他跪在地上,跪在夜半反凉的石板地上。
一层层褪起自己衣裳来。
入秋的季节,过了一夜的天凉得很。项穆清一言不发,把自己上衫脱了个精光。
借着银辉月色,他这一身皓如凝脂,细腻如润的肌肤,甚至好看得反出月光。
他可不是单纯白嫩如女子,是常年习武开弓,肩宽臂厚,腰窄体健,一副无可挑剔的完美身子。
除了身上密密麻麻的吻痕。
和背后未淡的杖痕。
完全就是个暴殄天物的模样。
项穆清把头垂得深,埋着眼底冷嘲。
“又出去鬼混!”
项夫人再狠一巴掌甩得厉害,打得醉不稳的人斜到一边。
“黄嘴雀而已,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啊?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德行!”
项穆清跪回身,顶着脸上红肿掌印,迷离笑道:“多谢娘亲挂念。”
“在你身上花了这么多银子,是要你明目张胆出去睡男人的吗!这乱俗肮脏的污名若是传出去,你便成了一文不值,垃圾祸害!”
项夫人生得端正文雅,大家闺秀,却不想骂起人来。
这般口无遮拦。
项穆清早是个习以为常似的嘻嘻笑着,还抬手搂了项夫人的小腿,扬头撒着娇问:“能穿上了吗?娘,好冷啊。”
“穿什么穿!还有脸?”项夫人喝道:“跪着!跪到天亮!”
“不行呀,娘……”项穆清像个犬似的,闪着恳求的眼自上而下看她,绕声说:
“儿子明日还要去练兵呢,冻坏了,弓瞄不准,叫人笑话。”
“兵兵兵,一天全是你那禁军破事!刀枪棍棒的地儿,保不准什么时候就又伤了!早晚给我辞了官,滚回家来!”
项夫人奋袂而去,头上插两对儿的金钗上垂穗摇撞,声音是个富贵清脆。
她只走出几步,就又回过头,问了句:
“曹公公怎么说?”
项穆清嘴角上扬,应道:“好说,赋役折银,马政新规。朝廷现在不缺马,地方折银代替供马,贡上朝廷的可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从中小抽,不是问题。爹太仆寺里那三千多匹的无用老马皆可折银,收成八成入国库,两成义夫和爹分了,足赚万两。加之爹私辖的牧场在此政下无需再养马,留几匹上好种马,关键时再配就够,这地便可以租出去供人开垦使用,又是一大笔银子。义父的内侍省答应睁一眼闭一眼,皇上也便不会说什么,毕竟此举咱们捞小钱,国库可是会满盈,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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