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我们的消息后,上面就派人把那几条运衣服的官船在前头的河道拦下了,命他们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回来,估计今日就能到!”
“这么快。”袁凯兴奋道,“我不睡了,你也换身衣服,咱们一起去码头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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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翻卷,向前流去,浪花不断拍到岸边,水草在冲击下倒伏又直起。
天在这时亮了,朝阳照着无数条白色的船帆,几乎将它们染成金色,微风鼓荡,助力船只的同时,给岸上送来凉意和水汽。
袁凯和韩百户已经等了一个时辰多一些。
“这些官船就是粮船。”韩百户道,“他们一定是做了两批船,冬日里那份情报,水里妖怪们看见粮船提前下水了,那其实是第一批船完工。”
“我也是这样想的。”袁凯道,“他们既然用运衣当作威胁方知府的筹码,那就应该越晚实现诺言越好,最起码不应这样的急。越掩盖,反而越显出破绽。”
韩百户捋着思路,继续补充:“战场上有煞气,施展了障眼法的船一到就会露馅。为了防住这个,他们竟然能想出这种主意,做两批船,一批用来应付查验,一批用来运粮,有人来时伪造成官船出河,真是好手笔,好魄力。”
“前头在打仗,他们却绞尽脑汁地贪,真是难为他们了。”袁凯冷冷道,“不把这些蠹虫扫个干净,我们这次算是白来。”
韩百户道:“诏狱里的牢房也不知满了没有,就算满了,我得托关系为他们空出几间。”
说到牢房,袁凯突然想到了方克勤,他还在杭州知府衙门的大牢里关着,那些百姓,也日日夜夜在门口候着,丈夫累了就换妻子去等,爷爷累了就换孙儿去等,浙江的局,不知不觉斗了十几日,这十几日,门口的百姓竟不曾减少过。
使君勿去,我民父母。
他胸中的怒火慢慢平息了,转为悲愤和痛惜。追究到底的决心虽还没变,终究是感到了一些迷茫,天下的贪官污吏那样多,他们的办法又是那样狡猾阴毒,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太平呢?
袁凯慢慢道:“你还记得让我们来码头的那一位老船匠吗?百姓们心里是期望有人为他们做主的,即使他们不敢说……”
话没能接着说下去,也不必再接着说下去了。
一根桅杆出现在河道尽头,袁凯的视力不算太好,但今天,那条船好像带着什么吸引力,牢牢的将他的目光黏住,其它的船只根本入不了他的眼睛,似乎是心中的声音告诉他,那里就是真相,那里就是正道。
船上下来一个穿戴整齐的锦衣卫,意气风发,英姿飒爽,竟是张子明被派来了。
他大步走向两人,朝袁凯拱了拱手,说道:“袁大人,奉上谕,船我都押来了。”
后面陆续又有许多官船停住,排成了一列。
袁凯见过张子明,他在京城算个名人,洪都之战送信,照顾年幼的太子,后来又在北镇抚司任职,简直是传奇的经历,只要不是自己想不开,大好前途板上钉钉。
现在是纯臣的袁凯対他自然有说不出的亲近,回了一礼后开门见山:“张大人,这些全都是浙江的船?”
“分散在浙江各地的。”张子明道,“我仔细查了河道衙门的文书和期限,你们一来,这些船就全部以不同的原因离岸了,看着都像是有问题,索性全带来了。”
袁凯伸手点了点,忍不住露出笑容:“与粮船数目是一样的。”
张子明是被朱标派来的,临行前去了一趟宫里,面圣得到指点,対杭州的案子一清二楚,心里不仅有自己的考量,也有対局势的了解,知道袁凯的意思,便说道:“数目上足以证明我们的猜测,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些船我已查过了,根本没有暗室,浙江的几个镇妖处也看不出问题来。”张子明继续道,“看来是请人施展了上好的障眼法,也许只有京城司里的道长们能破解。”
“旨意叫我们把船带到应天去?”袁凯问道。
张子明摇摇头:“旨意叫我们在杭州解决杭州的事。”
袁凯道:“那只有把河道衙门的官吏抓起来,审问出施法的高人,然后去追捕。官対官,法対法,才好有个结果。”
“袁大人不用担心,不用破法也有办法。”张子明自信道,“韩百户,你去叫河道衙门的人过来。”
张子明是韩百户的顶头上司,他来了,韩百户这个铁骨铮铮,巴掌比蒲扇大的汉子竟自觉安心一些,有了靠山,应了一声,在岸边的官兵手里夺了一匹马,绝尘而去。
———
“京里又来人了。”鲁一良有气无力道,他早没了往日的威风,在椅上坐着,双肘搭在膝盖,身体前倾,虚虚地盯着地面发呆,好像那里有花骨朵似的。
血红的花,用他的命来浇,浇了也就开了。
何永廉亦十分颓靡,额前好几缕头发散落下垂,遮住那双布满红丝的眼睛,他甚至没在第一遍听见鲁一良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才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京里来人了。”鲁一良深吸了一口气,“是那个张子明,他把官船都拢住了。”
“张子明?”
何永廉低低念了一句,抬手去取茶杯,杯里已经没有水,底部是黏作一团的新茶,茶壶在桌上放着,他奋力去够过来,倒了半天,空空如也——壶里也没有水。
茶壶被掷到地上,滚了几圈,撞到桌腿停下来。
鲁一良似乎是被这当啷的一声刺激了,猛地坐直,面向何永廉:“我这次死定了,老何,我把你的罪顶了吧,然后再把工部的人供出来。”
何永廉一怔:“怎么说?”
“这还有怎么说的!”鲁一良道,“你是浙东的人,努努力还是能摘出去的,那个该死的韩铎,还有该死的胡惟庸,明摆着把我和其他人当弃子了。李饮冰,送李饮冰的黄金都打了水漂,更靠不住。老何,咱们俩相处这么多年,我知道你虽然不是个好东西,却也有几分良心。我家里侥幸有谁能活下来,就托付给你了。”
何永廉没想到鲁一良会做出这样的决定,须知道人死的时候都愿意拉一个垫背的,不管他这次能不能活下来,鲁一良的话都让他感到几丝发自心底的暖意。
“就这么说定了!”鲁一良道,“问话的时候,你尽管把罪往我身上推,他们顶多判你一个失察之罪,贬官了事。”
“老鲁啊,你想的太简单了。”何永廉没在这上面继续说什么,望着窗户道,“他们是发现了官船的秘密,但不一定能解开术法,我们还能……”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他实在想不到他们还能怎样挣扎,就算杭州的镇妖处没有办法,还有京里的镇妖司,镇妖司不行,还有张中周颠两位活神仙,一切都只是时间问题。
“老何,别说了。”鲁一良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扯什么朝廷俸禄不够,才让咱们去贪的破话,要真是不够用,贪到够了,就能止住。要是上面下面逼着贪,停不下来,也能不做这个官,我知道,我就是舍不得!我舍不得钱,舍不得权,舍不得人家捧着我。再来一次,我还会贪!”
“……”何永廉愣愣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因为我总觉得抓不到我身上!”鲁一良笑了两声,“我这个罪,圣上应该会亲自过问,判我凌迟,老鲁,我可不想受那个苦。”
“那,那怎么办呢?”何永廉下意识地问道。
“进到牢里,我也怕我顶不住锦衣卫的酷刑,把你给供了,就在这里吧。”
“在这里什么?”何永廉颤声追问着。
鲁一良没理他,在屋里转了几圈,找到一张纸,一根笔,和一盒印泥,片刻就写完一封认罪书,加盖了指头印。
把纸放到桌上,他搬来一把椅子,対准大梁好好放下,又从袖子里抽出一条长长的白绸,然后踩到了椅上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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