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不是分土地和钱财那么简单的。如果单纯让乡亲们不劳而获,不提别的地主怎么看待朱标,对百姓们而言,这就不是一件好事,首先会助长懒惰的心思,其次会引发骚乱,往后再来祭祖少不得要赏赐乡里,这次给了钱,给了田,下次难道要给官位吗?
济人一时不能济人一世。
再说贪官污吏,大部分是可以拿下的,还有一小部分和朝中的人有关系,有一些背靠淮西武将,有一些背靠浙东文臣,一旦牵连拔起,势必会影响前方战事,导致朝局不稳,需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实在不能动的,朱标都忍住了,记下来打算以后再清算。
真正上手处理这些事情,他总算是能够明白朱元璋的一些想法,历史上的事他不太熟悉,但稍微知道一些案子,比如胡惟庸案,蓝玉案等。
在这些案子里,老朱同志动不动就彻查几万人,砍无数的头颅,其实他也未必是真的在杀那些被牵连的人,而是把以前不能动的人在那个时机给安上造反的罪名,然后便好下手了。
还有这些士绅,他们积攒了几百年的底蕴不容小觑,在地方上的势力也盘根错节,朱标仗着自己能力不俗,被投毒也不会有事,被刺杀也能反击,又带着军队,才敢出手清理一部分,否则很难说会不会像朱厚照那样被“落水而死”。
对于这些人来说,当他们被逼急了的时候,什么下作办法都能使出来,更有甚者,还想把自己的女儿送给朱标。
皇帝是封建社会中最大的地主,是不可能背叛自己的阶级的,朱标不打算做什么出格的事情,老朱同志再开明,也不是现代人,他一门心思要当皇上,等到自己继承大统以后,政体稳定,文武势力稳定,再想干什么恐怕也有心无力。
朱标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政治清明,开疆拓土还有人妖两界和谐稳定,至于其余的事,就让后人去干吧,历史自有历史的进程,他估计可以活很长时间,余下的日子在酆都做阴天子未尝不好。
转眼入冬,棉花和粗炭一车车运到凤阳新盖的仓库里。
朱标披了一件狐裘,站在城墙上遥望雪景,茫茫天地间宛若白银融化,树下零星挂着冰柱,飞鸟在天际徘徊,孤独地落入山后屋巢。
十几天前从应天赶来的魏忠德匆匆跑上来,两手护着什么,在朱标身后站定。
朱标没有回头:“拿的什么东西?”
“回主子,是给您准备的手炉。”魏忠德道。
“我用不上,你自己留着吧。”朱标一开口,吐出一串白色的雾气,“王爷那里有没有递什么消息过来?”
“回主子,王爷没有递什么消息。”魏忠德道,“不过奴婢走时,王妃曾经嘱咐奴婢,说是会送些吃食和衣物过来,让主子办完事情,尽早回去过年。”
“这是在催我了。”朱标笑道。
魏忠德低头道:“王妃是想主子的,听说每日惦念好几回。”
“我记得半个月前,张士诚便孤立无援困守在杭州了,听说守城用的石头都是从屋顶上拆下来的,怎么,到现在也没投降?”
朱标突然转移了话题,魏忠德倒也能跟得上他的思绪。
“奴婢有些新鲜东西,不知道真假,主子愿意听,奴婢就讲一讲。”
话是这么说,魏忠德能拿出来的,必然还是有根有据的。
“讲吧。”
“回主子,奴婢听说那张士诚的妻子刘氏,为了绝去张士诚的后顾之忧,已经带着两个孩子自焚于高楼之上了。”
朱标一愣,扭回头来:“带着孩子自焚?”
“是。”
“看来这场仗打赢还要再耗费一段时间。”朱标感叹道,“张士诚一家的骨气比陈友谅要好多了,可惜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弟弟总是拖后腿。他自己的能力是不错,但从军事和政事上来看优柔寡断,正如刘先生所言,是个自守虏也。”
魏忠德道:“时间再久,王爷也一定能胜的,主子不用太过担心。”
“我担心有什么用?”朱标继续把目光投向下方的车马,“仗不是我在打,操那里的心不如操眼下的心。”
漫天大雪中,卢近爱从县衙门中出来,上了城墙。
据史书记载和后世研究,元末明初时小冰河期便开始了,到了明朝末年,海南竟下起大雪,可见江南与中原的困苦。
现在的情形虽没那么严重,朱标却能敏锐体会到自出生起一年比一年低的温度,有心在凤阳实验,为以后全国的保暖问题打个调查的基础。
“殿下。”白茫茫的雪花飘散在空中,落在城墙上 ,落在车上,落在卢近爱的头发上,他拱手道,“这是最后一批货物了,您打算怎么分,有没有什么章程?”
“织机的债务百姓们都还完了吗?”
卢近爱胸有成竹,答道:“一共有一百七十二户穷苦人家借了织机,其中还完债务的是一百五十六家,剩下的十六户中,十三户稍有欠款,臣答应通融到年关以后再还,另三户惫懒异常,便没有办法了,天地难救。”
“还完了欠款的,应该还有钱过年吧?”
“有的。”卢近爱道,“最起码比往年要好多了,百姓们愚昧,乍然富足起来反而事与愿违,这样已是最好的办法,日后一年年再整顿下去,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你去县衙里走些开支,调度公款办一个烧炭的作坊,这些车上的东西,先按低价卖给百姓,买不起的让他们赊账,城里哪家富户偷偷拿了,把头砍了,不用上报。”
“是。”
朱标满意地看着一身官服的卢近爱:“我知道你还是想走科举取仕的路子,但科举不是一年两年内开得了的,上一任县令死了,总要补上去一个,你在凤阳好好干,等朝廷的大事都稳定了,我亲自来举荐你。”
“臣不会辜负殿下的知遇之恩。”卢近爱撩起衣摆,冒着雪跪了下来,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砖石上。
“好了,起来吧。”朱标道,“快过年了,我要回应天去,王妃已经催了很多回。这里的事交给你了,别忘了我的期望。”
几番整顿下来,朱标敢自信地说,凤阳是天下吏治最好的地方,县丞差役们通通不敢贪墨,个个能干实事,乡绅地主们夹紧尾巴做人,衙门有什么命令,绝对是上行下效。
“臣谨记殿下旨意。”
风吹过来,雪花更大了,魏忠德先前怕扰了朱标赏雪的雅性,现在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伞撑开,遮在朱标头顶。
卢近爱目送着他们远去。
三天后,朱标坐在宽敞的马车里,身边陪着的,是又一次逐渐蔫起来的六出白。
随着送行官员的身影在眼前慢慢消失,朱标端着的气势松懈下来,他的人也软在了靠垫上,闭上眼睛舒了口气。
上位者要隐藏自己的喜怒,隐藏自己的想法,和这些满肚子坏水的人斗来斗去,即使有优势,也颇费心神,好在这一趟因祭祖而起的旅程终于结束了,不久就能回到王府里去,躺一躺那个久违的被窝。
路途遥远,朱标刚准备眯一会儿,就听到了窗外逐渐接近的马蹄声,来人似乎奔波了很久,喘气声很大,马匹的蹄子也累得有轻有重。
不是这个队伍会有的!
难道是应天那边出事了?
朱标一个挺身坐起来,掀开车帘:“哪里来的信使?”
外面正准备接过信件的魏忠德一听,急忙问道:“这是谁送的信?你从哪里来?”
马上满面风尘的男人翻身下来,跪在地上疲倦道:“回殿下,属下是从就近的驿站来的,这封信点明了要加急送到,至于是谁送的,属下不知。”
朱标皱眉道:“把他领下去休息。”
“是。”魏忠德示意旁边骑马的小太监把人领走,接着自己从马上下来,将信送进了车里。
三下两下拆开信封,果不其然,信是老朱同志写的,墨迹已干,可似乎还能嗅到战场上的硝烟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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