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手的黄生偷偷去看皇帝的表情,只见那双没有被阳光照到的眼睛恍若无机的宝石,而被阳光轻轻扯起的嘴角让人难以感到一丝丝的柔意。
“是朕问了超出边界的事。”不知过了多久,刘瑞才开口“拯救”黄生的老腰:“黄公还是去甘泉宫吧!”
黄生的脸上慢慢爬上弄弄的苦涩:“看来老夫无力让您回心转移。”
“如若朕是摇摆不定之人,先帝便会另立太子。”刘瑞笑道:“明君拓土以安国,贤君尊礼以安民。”
这是《大秦帝国》里张仪问秦惠文王嬴驷的话,如今被刘瑞拿来反驳黄生,倒是有些后人问古的冷幽默:“立国于明君,安邦于贤君。”
“如若这般,您又为何不以贤君为范?”黄生问道:“文帝与先帝皆为贤君,何至于到您这儿要推翻前例。”
“朕,并非是要推翻前例,而是应祖宗之志,收复旧时的河西之地。”不知为何,说出这话的刘瑞有些底气不足,甚至带着“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困惑。
“文帝与先帝并非是想当上贤君,而是不得不当上贤君。”
“朕不一样。“
不知为何,黄生从刘瑞的眼里看到迷茫,还以为是自己说动了固执莽撞的皇帝,所以想趁胜追击改变对方。
谁料他未继续对其动以大义,刘瑞便靠自己的力量走出这个死胡同:“昔周幽王以犬戎的老丈人为舅,借以与犬戎结三姓之好。”
“幽王宠褒姒而废申后,属自取其辱也。”黄生不知刘瑞为何提起幽王,但在读书人那儿,周幽王的名声也只比桀纣好了那么一点。
毕竟桀纣是彻底亡国,而周幽王是害的周朝一分为二。
“周公这话对,但也不对。”智商回归的刘瑞笑眯眯道:“朕还记得黄公当年是如何反驳辕固生的。”
“幽王为君父,即便是自取其辱,也不该由身为儿臣的平王带着外族烧了镐京,最后落得南迁为儡,诸侯不拜的结局。”刘瑞瞧着黄生的脸上写满尴尬,情绪倒是放松下来:“公以为商汤革命为乱臣贼子之举,那又如何评价平王之举?”
黄生的嘴唇蠕动了下,终究是没法去打自己的脸:“自是不忠不孝的乱臣贼子。”
“何止是不忠不孝啊!”刘瑞的声音再次低沉了,表情也变得分外恐怖:“这里只有你与朕,所以朕也说句让你不太高兴的话。”
黄生闻言,惶恐地拜道:“老夫不过一介学生,岂能担得如此重话。”
刘瑞瞧他诚惶诚恐的模样,也是感叹进宫讲学的百家里,除了这位,几乎没人跟谁都能说上几句。别看当年的辕黄之争是黄生矮了辕固生一头,但是旧结果来看,辕固生岂止是输了,那简直是输麻了。
“咱们刘家在惠帝,文帝,乃至先帝三朝闹了不少笑话,就算是写一万道罪己诏都不为过。”如果说吞并南越,迎战匈奴是为后世之福,那么藩王之乱就是无法解释的刘氏之罪。
而且就后世的三观来看,自己人杀自己人才是最恶心且无法原谅的。
也正因此,先帝在刘濞死后只是悄悄弄死了首犯与刘濞的心腹,对于吴国的低级官吏则是以调任,辞官的轻罚为主。
至于那些被迫上阵的士卒与无辜的黔首,自然是安抚安抚再安抚。
先帝的安抚方式承自文帝,上来就是免税三年。而刘瑞本想简单粗暴地发钱发物,但又想到《甄嬛传》里的绿豆汤事件与西汉的贪腐情况,便也随着先帝的脚步在国丧后给吴国免了三年劳役。所以就个人利益而言,如果不是文帝那样的绝世白莲,黔首们还是很乐意服国丧的。毕竟辛苦二十七天后就能舒服三年。
“可是咱们闹得再狠,那也是肉烂锅里。”刘瑞发誓,他说这话时真的感到胃在抽搐:“可是东周百年,平王可还还于镐京?戎狄可从旧地褪去?”
说到这儿,刘瑞也是感叹老天非常喜欢捉弄凡人:“别忘了秦国是怎么崛起的。”
一个养马的家奴因为周天子的承诺而在关外与戎狄相爱相杀了上百年。
说来也是搞笑。
秦楚这对十八代联姻的冤家都是被周天子的大饼忽悠到的外姓王,谁料最后周天子没了,姬姓最后跌落神坛,反倒是与戎狄杀的有来有回的嬴秦和打服百越的熊楚争夺天下大权,最后杂交出刘汉江山。
不知地下的夏商知晓战国走向,会不会有物是人非的之感。
“可是暴秦有灭六国之力而未平戎狄之祸。”黄生还是犟着不想后退一步:“陛下又何以见得汉胜暴秦?可驱戎狄于河西之外?”
“朕不晓得。”刘瑞居然大大方方道:“但朕不允许自己像没种的周平王般东迁至王朝灭亡,更不想与昔日的申国一般,与戎狄虚与委蛇了几代姻亲后最终灭于姻亲之手。”
“红绸结为两姓好,自别周阳可闻家。遣妾一身安社稷,自此不必问将军?”刘瑞改了下李山甫的《代崇徽公主意》,反问黄生当年与戎狄结为两姓之好的申侯可在?
他带戎狄为外孙讨了公道,但却灭了周朝的根基,同时也把卡在中间的自己给一并灭了。
难道申国没有给戎狄大量财富?没有把王女嫁于戎狄的王?
不见得吧!
更尴尬的是,申国与戎狄结为两姓之好时是平等关系,而大汉与匈奴的联姻始于白登之围与吕后之辱。虽为友邦,言之兄弟,可谁兄谁弟,谁上谁下,却是大汉不能说也不想说的秘密。
“既是这样,陛下也无需老夫留在此处。”黄生已知刘瑞之心难以动摇,于是不做无用的尝试:“如此,老夫便循陛下之意,去甘泉宫为太皇太后讲学。”
先帝去后,太皇太后便干脆利落地离开了权力的中心,就此不问任何国事。而黄生作为黄老家里声音最大的人,此去甘泉也有黄老家不会在对抗匈奴的事上与皇帝唱反调的意思。
对此,刘瑞也是再次感叹黄生实乃一介妙人。
若不是有胡毋生与董仲舒这两个天降猛男对上汉武帝的胃口,只怕黄老家还能辉煌个一两代。
“朕不能为黄公送行,所以让汲黯替朕送送你。”既然对方如此识趣,刘瑞也是给足了黄生面子。
而在两人心照不宣时,麒麟殿外一阵骚动,随即便有长信宫的宫婢紧急求见:“陛下,太上太皇太后请您赶紧过去。”
第221章
自文帝登基后长信宫便再也没有换过主人。纵观大汉四百余年,别说是享此寿数的太后寥寥无几,估计日后也不会有少府研究如何安置三位太后的奇怪场景。
只是没等薄太后与薄姬作伴,后者便已陷入弥留,估计就是这几日的功夫。
“天上太皇太后殿下,陛下到了。”伺候薄姬的老黄门入宫时为七岁稚童,如今却是头发花白,身形佝偻。
见到皇帝匆匆赶到,他也是将昏花老眼里的泪水尽数挤出,袖口一片深浅不一的痕迹。
“太婆如何?”刘瑞放轻自己的步伐,瞧着榻上双目紧闭的薄姬,饶是已经有所准备也非常难受。
刘启走后不到三月,薄姬竟也油尽灯枯。
虽然刘瑞已经做好薄姬会随时离开的准备,甚至在刘启去世前,宫里就一直备着太上太皇太后的丧礼用品,生怕哪日薄姬去了,关中又会手忙脚乱。
“皇帝来了?”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病中的老人变得受不得惊,总之在刘瑞距离床榻还有十几步时,薄姬突然睁开眼睛,吃力道:“靠近点吧!”
“诺。”刘瑞跪在早就到了的薄太后旁。
相较于还能维持表面冷静的刘瑞,薄太后已哭得发不出呼气声外的任何声音,只能握住薄姬的右手拼命摇头。
十四岁入宫,三十一岁封后。
薄太后虽平平安安地吃鸡成功,但要说她能力多强也不必为此强行抬咖。如果说西汉也有躺赢天后,那么除了侥幸生下文帝并抚养长大的薄姬,因着刘瑞的到来而保住后位的薄太后便完全配得上这一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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