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瑾瑜摇头。
淡淡道:“他大约是瞧出了什么。”
明棠心一沉:“他会不会坏公子的事。说来此人真是行事古怪,明明已经官居二品,不要豪宅,不要仆从,只让一个昔日在文府与他一道做马奴的老头跟在身边,听说那老头一只耳朵听不见,连个话也传不明白。”
卫瑾瑜道:“越是这样没有欲望的人,才越可怕,越无懈可击。皇帝视他为心腹,不是没有道理。”
明棠点头:“这倒是,听说卫氏和裴氏都试着花大力气拉拢过他,但都没有成功。属下只是担忧,有这样的人在皇帝身边,到底对公子不利。梁府只有一个老仆,不如……”
明棠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无妨,皇帝不是蠢货。”
“母亲忌辰在即,他惯于惺惺作态,年年都要借此事笼络人心,彰显自己的仁慈与大度,暂不会将我如何。”
“这些年,他培养了不少鹰犬在身边,只杀一个梁音,解决不了大问题。”
心口忽然一阵闷痛。
卫瑾瑜没再说话,登上公主府马车,坐定后,方掏出帕子,吐了一口乌血出来。
他蹙眉,卷开右臂袖口,果见臂上那一点朱红,颜色变得格外鲜艳刺目。
这时,左臂上的那对金环也随着动作滑落至腕间。
阳光隔着车窗洒入,落在金环上,一片耀目光华。
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仿佛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将光明与阴暗明明白白分作两片空间。
卫瑾瑜放下袖口,冷漠垂下眼。
第167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三)
因为雍王被擒前线平叛战事陷入了停滞,凤阁近来也无重要急报传来,卫瑾瑜出宫后直接去了督查院卷宗库。
当值的恰好是姚司吏。
见卫瑾瑜过来,姚司吏忙起身行礼。
“御史可许久没过来了。”
卫瑾瑜一笑,从袖袋中取出一张清单道:“劳烦司吏帮我找一找这些卷宗。”
“御史今日在院内办公?”
“是。”
按照规定院中御史只有在督查院办公或当值时才能将卷宗借出,带回自己值房看。
姚司吏点头,恭敬接过清单,约莫一盏茶功夫之后,便抱了厚厚一大摞卷宗从里面出来。他颇惊讶问:“这些全是御史一个人看么?”
“有问题?”
“当然没有只是这么多卷宗翻阅起来颇费精力御史还是要以保重身体为要。”
卫瑾瑜没说什么接过卷宗,道了声“有劳”。
回到值房卫瑾瑜随便吃了两口糕点便坐到书案后,依照清单上的顺序依次翻阅案卷。
他看这些自然不是为了查案而是顾凌洲正在编撰的那本书册尚缺失许多具体案例。顾凌洲忙于政务自然没有时间到卷宗库一一查阅,书籍编撰便停了下来。
他自拜入顾氏门下受这位恩师庇护良多,仔细算来,却并未替恩师做过什么事情,故而卫瑾瑜想趁着这难得的闲暇把这件事做了。
值房清寂,所有卷宗看完已是日暮时分。
官员们已陆续下值,卫瑾瑜抱着这些卷宗,重新回到卷宗库,将卷宗交还给姚司吏。
待姚司吏将所有卷宗规整入库,卫瑾瑜忽道:“我想再到甲字库里看一看,可否请司吏行个方便?”
甲字库,即密卷库,里面收录着许多大案要案卷宗。
卫瑾瑜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去,姚司吏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行方便”了。
按照规定,只有四品以上御史才有资格进入卷宗库,但出入亦有严格限制,姚司吏能行的方便,自然不是放卫瑾瑜进去,而是在登记和时间上略行方便。
比如此刻,按理散班之后,密卷库是不许官员再进的,除非有阁老特许。
姚司吏虽然不知卫瑾瑜要进甲字库做什么,但他是个忠厚聪明之人,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一字,迟疑片刻,点头道:“好,御史稍待,我去拿一下钥匙。”
卫瑾瑜站在卷宗库内等着,侧目间,只见一道影子自不远处廊下一闪而过。
“御史在看什么?”
姚司吏很快回来了。
“无事。”
卫瑾瑜收回视线,与姚司吏一道往里走了。
**
梁音居住的宅子位于平康坊内。
此处乃京中达官显贵聚集地,自然不是梁音这等穷酸官员能购得起宅院的地方,因而梁音入职礼部后,只是坊中偏僻处赁了一座十分破旧的老宅作为居所。
因为年久失修,遇着下雨天,房子漏水是常事。
跟在梁音身边的常老头很是不解,以梁音如今的官位和俸禄,在远一些的坊区,租赁一座稍微像样的宅子并不是太难的事,也不知这位大人为何要如此自苦。
唯一能作解释的大约就是,住在这里,上朝和去礼部上值的路程会缩短很多,尤其到了冬日天气恶寒时,这个好处会体现得尤为明显。
回到宅子里后,梁音脱了官袍官帽,交给常老头,便如往常一样,直接进了书房。
书房布置简陋,只有一桌一椅,和一个缺了一边角的旧书架,这都是宅子上任主人遗留下来的东西,梁音住进来之后,没有添置任何新家具,架子上的书倒大部分是新塞满的。
梁音在椅子里坐了,点亮案上唯一的一盏油灯。
案上堆放着许多书册,他并没有翻阅,而是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陈旧的锦盒。锦盒表面颜色虽已黯淡,但能看出其精致底色,与这一屋破旧家具可谓格格不入。
因为长时间没有打开过,锦盒上已经积了一层灰。梁音取出帕子,将锦盒一点点擦拭干净,方打开锁扣,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出来,铺在案面上。
画上是一个女子,明眸善睐,容颜清美,只是未如寻常女子一般着襦裙,而是穿着一身红色骑装,跃马驰骋。
梁音手指只压着画纸边缘,并不去触碰画中女子,端坐于灯下,就着那一盏昏黄灯光,一错不错望着那画。
常老头进来奉茶。
见此情景,不由微微诧异。
不是诧异那画,而是诧异梁音眼底露出的柔色。
从他们同在文府做马奴起,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了,常老头从来没在梁音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
便是被文府人用鞭子抽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时,这位梁大人也永远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仿佛那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
大约是看不惯这份硬骨头,每逢这个时候,文府人便会抽得更狠,顺便骂一句贱骨头。
可这一刻,古井却突然有了波澜。
常老头不由把视线挪到那副画上。
他自然没有见过画中女子,也知道梁大人并未娶妻,但显然让梁大人眼里起了波澜的,便是画中一袭红色骑装的少女。
在上京,能穿这样另类的衣服,行事这般恣意潇洒的女子,只有出身优渥的世家女子。
原来梁大人心中爱慕的,是一名世家女子啊,难怪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娶妻。
常老头恍然大悟想。
以大人如今的官位,娶寻常女子轻而易举,想娶世家女,的确有些难。
唉。
可怜的大人。
**
上京城暗潮汹涌、动荡不安之际,西京倒是难得平静。
因为投鼠忌器,裴北辰大军陈列在青州城外,并未再继续西进,双方兵马,除了每日例行隔空喊话,问候一下对方祖宗,都未有实际交战行动。
雍王被抓上落雁关已经整整三日,三日时光弹指即过,于雍王而言,这三日时光却是漫长如三秋,无异于一场酷刑折磨。
雍王不傻,他知道,谢琅特意将他囚禁在落雁关上,就是为了方便双方交战时,随时将他搁到城门楼上当人质和筹码。
雍王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踌躇满志来到西京,寸功未立,竟然就沦为了俘虏。
这三日,除了刚被抓进来时见到了谢琅,他就一直被关押在一间屋子里,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来饭食,剩下时间,别说谢琅,连个叛军主将都没看到过。但隔着屋里,雍王能清晰地听见士兵整齐踢踏的巡逻声和半夜里呼啸如鬼哭一般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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