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放下了。
-
是夜。
月上了梢,万家灯火一片又一片地熄灭,整个照水城缓缓陷入沉眠。
人来人往的客栈都只余下门外一盏小灯,大门虚掩,内里瞧不见来往的人影。
昏暗的房中。
谢折风打坐于床榻之上。
他这样已经整整一日了。
从城主府回到客栈之后,不知是那巨大的照水剑看得多了,还是花车的香味萦绕不去,亦或者是宿雪那几句逆耳的实话太过无懈可击,被他封存在识海深处的心魔终于找到了机会,悄然冒头。
他一闭眼,一道与他的嗓音如出一辙的声音从识海冒了出来。
“你已经是两界之首,何必还守着那么点微薄的复活师兄的希望?这几百年来,你寻养魂树精,找复生之法,欲查当年真相为师兄正名,可你得到了什么?”
“师兄死了千年之久,这世上再没有你的牵挂,何不重立无情道,探寻那从没有仙者摸到过的更上一层楼?”
“……宿雪说的不对吗?什么海清河晏四海升平,你看得再多,你的师兄也看不到了不是吗?既然他都看不到了,与其自欺欺人,不如把这些都毁了!凭什么师兄看不到,这些安享四海万剑阵庇佑的芸芸众生却能看到呢?”
“你永远体会不到苍古塔有多冷,遇不到愿意为你一件衣裳踏足极北境和星河道的人,下不了一盘完整的棋,回不到相拥而眠斩妖除魔的少年时。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
“这些不都是你自作自受吗?”
“……”
字字句句,皆是刻薄至极的诘问。
谢折风并非无动于衷。
千年来,心魔的纷杂他已经不知听了多少遍。
他反驳过,质问过,自省过。
他曾疯了一般翻遍落月所有古籍,只为寻追魂之法。
同一个伤口,割开的次数多了,不是不疼,而是习惯了痛楚。
他一动不动地打坐着,正待运转清心法诀压下杂念。
心魔察觉出此言已经无法动他心绪。
又是一道仿佛他口中发出的声音自另一处缥缈而来:“你不觉得你对那个辟谷期的炉鼎太纵容了吗?”
清心诀念至一半,骤然停顿。
“当时云剑门将宿雪带上落月峰,你不愿他带着师兄的脸成为他人的炉鼎,这才留下了他——你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吧?”
稍稍舒展的眉头猛地紧皱。
云舟和云尧带着宿雪上落月峰之时,他正好要出门寻浊气之源的线索。
画像呈至他面前,宿雪站在长阶之下,低着头,似是在畏惧。
画像之中的人的外貌和师兄格外相似。
而宿雪已经被打上炉鼎印,若是他不留下,还不知要顶着那张脸,成为其他什么人的炉鼎。
因此他将气息引入炉鼎印,把人留下,想着只不过是落月峰日后多养一个闲人罢了。
当时宿雪从始至终低着头,他又不在乎宿雪这个人究竟如何,走得匆忙,并未细看。
直至他归山,山门前摘下帷帽的那一面……
“……你容忍他不止一次的僭越顶撞。那晚养魂树下,他一个自凡间而来的蝼蚁,看到你的异状,你既不杀他,也不同他提及此事。这些你都可以告诉自己,你不过是因为他那张脸,对他更加宽容。可你来照水城之后在干什么?”
“你不想见他失望,竟想为他买花灯!你被他牵动心绪——”
“住嘴。”
心魔反倒猖狂地笑了起来:“你觉得他不仅长得像师兄,还在他身上找师兄的影子。你明明知道宿雪不是安无雪,你却在他身上饮鸩止渴。”
谢折风身形一滞。
千年时光中,生灵之数如恒河流沙,不是没有出现过和师兄相似之人。
他从未驻足。
师兄是师兄,他人是他人。
可宿雪……
为何宿雪……
为何?
不……
不该如此。
“师,兄。”心魔像是将这两个字放在嘴里慢慢品鉴了一下。
“一盏花灯就能让你混淆,一个相似的人就能牵动你的心绪,你真的爱你的师兄吗?”
“你爱的究竟是那个切切实实存在过的人,还是恶果铸成后追悔莫及却求而不得的泡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他神魂主体仍在落月,心魔被压制于神魂之中,乱不了四方,却唯独能乱他的心。
遥遥霜海之上,那处于风雪中的本体似是晃动了一下。
结界之下,风急雪骤。
出寒剑颤动,已有出锋之兆。
照水城中,床榻之上,谢折风本来垂放的双手渐渐攥紧成拳。
周围分明寂静如死,他却仿若被千言万语簇拥。
“咚咚咚……”
“咚咚咚——”
敲门声倏地传来。
有人在门外轻声问他:“谢道友,你睡了吗?”
那些识海四面八方传来的嗓音在这一刻压下。
身周一片死寂。
谢折风双手一松,缓缓睁开双眼。
敲门的人似是很急,片刻没得到回应,又疾敲了好几下,喊道:“谢道友?”
发颤的嗓音透过房门飘来,声量很轻。
宿雪?
谢折风起身。
“……谢道——”
门“吱呀”一声开了。
敲门的人居然就靠在门上,他突然这么一拉开,来人仿佛没有力气一般径直往前跌去!
谢折风就站在门后,立时抬手接住对方。
照水城分明不在炎夏,他却仿佛接住了一个暖炉,抱了满怀的炙热。
来人在他怀中轻喃了一声。
和师兄有着九分相似的脸被月色笼罩了一层朦胧,脸颊的绯红蔓延至耳后,眼眶含水,一双眼睛雾蒙蒙的,似醒非醒似张非张地抬眸看向他。
记忆之中,他好像见过这样的眼神。
他揽着对方的手不自觉用上了力道。
心魔方才的话语浮至心间。
“……师,兄。”
“……一个相似的人就能牵动你的心绪,你真的爱你的师兄吗?”
他蓦地收手后退。
安无雪也意识到了什么。
他思绪混成了一团,又昏又热,可就在触及谢折风的那一刹那,感受到对方双手的微凉,他突然想到出寒剑光有多么冷。
他心头一跳,撑着绵软的身体疾步退开。
谢折风:“你……”
“谢道友……”安无雪哑着嗓子,“我身上有仙尊的炉鼎印。谢道友既然是……”
他站在谢折风身边,扶着墙,心间仿若有无数双手在抓挠,不得不停顿片刻,深吸一口气,才接着说:“谢道友既然是是仙尊亲信,可否知晓……压制之法?”
这句话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双腿一软,险些滑下。
谢折风一挥衣袖,轻声合上房门。
这人依旧板着脸,拿了个蒲团,在窗边打起了坐,对他道:“过来吧。你炉鼎印发作,怎么不用我给你的天涯海角符?”
当然是因为用不了天涯海角符,而谢折风就在隔壁。
可是……
谢折风不和他装了?
他撑着墙,假装惊讶地说:“……仙尊!?”
“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
倒是没看错。
比起谢折风,他更情愿面对“谢春华”。
几个呼吸间,他的灵力流转经过手臂,又是一阵灼热感冲击而来。
安无雪咬牙,跌跌撞撞他走到谢折风面前,打算去拿一个蒲团再坐下。
炉鼎印的发作逐渐抽干了他的力气,谢折风气息裹来,他猛地跌了一下。
够不到蒲团,他干脆在一旁的长席上跪坐下来,掀开袖子露出正在发烫的炉鼎印。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