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惭愧,照水传承断绝过,远不如北冥繁盛,至今没有渡劫期的修士。”
“照水城到我之手,已经三代了。”
“原来如此。”
他眉眼微弯,笑道:“我许久不曾回照水,这两日一看,才发现照水楼阁坊市张灯结彩,凡人夜不闭户,修士把酒言欢。”
“楼城主若见此状,必然欣慰。”
照水城主似乎没预料到会从安无雪这么一个年轻小辈中听到这样的话,怔了怔。
安无雪却已经走了。
他走出城主府之时,发现只有谢折风一人站在门口。
这人手中居然还抱着春华。
用不了出寒,就用春华当做自己的配剑?
安无雪:“……”
他移开目光,眼不见为净。
“云舟云尧呢?”
“先回客栈了。”
“那你……”
那你怎么不走?
你不走我走了。
锣鼓唢呐声由远及近。
昨日夜里便在城门口徘徊的花车正在靠近。
是天水祭。
谢折风在看着那花车。
这人……是在等花车?
门口把守的修士适时说出了安无雪心中疑惑:“这是天水祭的花车,上头放着照水城民每家每户摆上去的花,城主用法诀封存过,让这些花数月不凋,直至天水祭结束。”
天水祭到底是什么?
千年前从没有这东西。
听名字是祭奠,可看照水城歌舞升平的样子,又像是庆典。
他见谢折风只是看着花车,没说什么,便拿鸡毛当令箭,问把守的修士:“我之前是个凡人,但我这位朋友从落月来,没见过照水城的天水祭,这位道友可否为他解释一二?”
看门的修士爽快道:“当然!你这位朋友就算不知道天水祭,也肯定知道楼水鸣城主和四海万剑阵吧?”
谢折风耳朵似乎动了动。
但这人并没有打断修士。
“四海万剑阵还是你们落月峰的那位……哎,我这么说你们别介意,就是那位首座立下的,喏,你在照水城任意一处抬头,不都能见到那柄巨剑吗?那就是四海万剑阵的其中一角,照水剑。
“据说阵纹落下那天,不知出了什么变故,阵法缺少大量灵力,无法落下阵基。那位首座让楼城主祭剑填补灵力空缺……楼城主为了照水,自刎于照水剑前,这才给四海万剑阵奠定了阵基。”
花车更近了。
花车中央,舞姬在乐声中起舞,花香飘荡而来,随风而至的花瓣如同五颜六色的雪片,滚滚而落。
谢折风抓着春华的剑鞘,指尖似乎在逐渐用力。
“……先辈们觉得剑阵不吉利,天水祭一开始是祭奠楼城主的,大家会在巨剑旁放点花或者是贡品。
“可在两百年前,照水城突然出现了一个渡劫期的魔修!那魔修疯了一样,竟然在城主府门口引动滔天浊气!照水城经过仙祸大劫,青黄不接,没人能匹敌渡劫期的魔修。
“沉寂了六七百年的照水剑突然迸发出凛冽剑气,将那魔修钉在地上,兵不血刃地解了照水之危。”
花车旁,凡人孩童捧花追逐,嬉笑着跑过,口中哼唱着歌谣。
歌谣的内容,同那守门修士所说的话如出一辙。
两百年前的一场意外之下,照水城民这才发现,照水剑其实无声无息地护佑着照水城。
四海万剑阵钉着天地四方,不知在无形之中,涤荡了多少浊气。
自此,每逢十年,照水城便会有足足持续三个月的天水祭。
是祭奠亡者,也是还恩照水剑的庇佑。
花车路过城主府,开始缓缓走远。
谢折风终于收回目光,问道:“你说魔修被照水剑钉在地上,照水剑没有直接诛杀魔修?那魔修后来被如何处置?”
“后来就是你们落月峰的人来了啊,”修士说,“那个魔修被带回落月峰,镇于苍古塔,都两百年过去,应该已经在苍古塔中神魂俱灭了吧。”
谢折风不再追问。
“回客栈等消息。”这话是对安无雪说的。
“谢道友似乎很喜欢看这辆花车。昨夜看了一遍不够,今日还在看。”
“昨夜我也说过,我有一位故友,从未看过这些。我想替他多看看。”
安无雪嗤笑道:“谢道友的故友可真多。”
“不多。”
安无雪笑容一顿。
他没说话,谢折风却兀自接着自言自语般道:“都是一个人。”
第16章
都是一个人。
说者似是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低低的嗓音随着花车旁的锣鼓声一同飘远,消散在孩童笑语中。
这话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
快到安无雪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听谢折风提过好几次“故人”。
除了上一回他听出是自己之外,他从未在意过。
浮生渺渺,能在出寒剑尊口中称得上一句故人的,双手数不尽,其中最不可能的就是他。
但现在谢折风却和他说,所提所言,皆是一人。
这怎么可能呢。
这怎么可能。
他怔怔地站在那里。
谢折风似是心中另有其事,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
花车走后,这人看向那城中央承天入云的照水剑,眸色幽幽。
须臾。
谢折风转身朝客栈的方向走去。
安无雪茫茫地跟在谢折风身后。
照水城歌舞升平,白日摊贩列于两侧,行人繁匆。
凡人与修士共存之地,修士一般不会平白无故凌空而行,他们一前一后,隔着川流,就这般走回了客栈。
直至谢折风走到了房门前。
安无雪还立于阶梯中段。
他抬眸看着谢折风的背影,倏地问:“谢道友,你说你想帮你的故友多看看照水城的人间——他不在了吗?”
谢折风的背影似是僵了一下。
这人没有回答。
出寒剑尊即便用大成期的分身乔装出行,又怎么可能会对一个辟谷期的炉鼎有问必答呢?
但他已经得出了答案。
谢折风口中的故人,居然当真是他。
他轻笑了一声。
心中茫茫散去,不可抑制的荒谬感冒上他的心头。
谢折风这算什么?
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千年高处不胜寒的某些刹那,想起他这个曾经为师弟呕心沥血最终却误入歧途不得好死的师兄,一念之间有些许缅怀?
他曾以为谢折风不放过他手中符纸的蛛丝马迹,只是为了赶尽杀绝。
可如今回看,这人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要亲自去云剑门探查的?
他宁愿谢折风忘了他。
何必呢。
这世间,爱也好,恨也罢,亦或者是怀念或者怨怼,都是铭记与羁绊。
他不要。
他不想要。
他走上台阶。
与谢折风擦肩而过之时,他停下脚步,徐徐道:“凡人朝夕一生,人死魂灭,修士也不例外,死了便是死了。既然故人都已经不在了,谢道友看得再多,也看不进那位故友的眼睛里,说到底不过是自欺欺人。”
“而且,他未必——”
未必希望见到这般偶尔念及往昔才捡起来的所谓怀念。
他没说下去,收了声,越过谢折风,回了自己那间客房。
房门刚刚合上,他便猛地舒了口气,转过身,背靠着房门,缓缓滑落,坐在了地上发呆了好一会。
外头一片寂静。
没过多久,走廊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谢折风也进屋了。
安无雪也起身祛了身上尘土,行至桌旁,给自己沏了一壶温茶。
他将热茶倒于杯中,茶水没过杯面溢到桌上,他仍维持着倾倒的姿势,直至热茶在桌上淌开一大片,壶口流不出水。
他晃了晃白玉壶,里头一点水声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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