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秋总觉得自己是认得他的,却怎么也记不起他姓甚名谁,长得是何种模样。
微风以吻抚平了黑夜,打着旋儿从狭长的道路另一端穿过来,吹起漫天的红色花海。
重重叠叠的花瓣间,聂秋看见那人好似对他很熟悉一般招了招手。
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两步,想要看清长相,但那人只是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了他的脚步,用嘶哑尖利的声音说道:“不知你那边过了几日了。”
黑影向前踏出一步,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阻隔了似的动弹不得。
他轻轻叹了口气,隔着很远的距离看着聂秋,“我犹豫了很久。”
“这东西瞧起来也不是宫内随处可见的凡物,我担心它又会落入心怀不轨的人手中。”
那人将手伸进袖中摸索了一阵子,取出了个东西。
“但是叫它再次沉入湖中,却又是对已故者的不敬。”他用力挥臂,将那个东西抛了过来,落在了聂秋脚边,与此同时地面上忽然响起细细簌簌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于是聂秋只好赶紧将它捡了起来。
“无论是毁掉也好……拿来利用也好,都随你了。”
手中不大不小的物件隐隐发烫,聂秋低头一看,眼前的迷雾完全散去,露出掌心里雕刻精美的五爪金龙,此时正泛着明亮的金色光芒。
聂秋顿时察觉到了什么。
他握紧手里的五爪金龙,抬起头望向道路的那侧,问道:“谢慕?”
迷雾中央的影子应了一声。
他说:“有缘再见了,聂秋。”
霎时间,地面开裂,鲜红的花从缝隙中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向更高处攀升而去。
布满了尖刺的藤蔓沿着地面向道路的尽头迅速生长,很快就到了谢慕的脚下,缠住他的脚踝,似乎是想要将他拉向地底。
“我也该离开这里了。”
聂秋听见谢慕的口中发出了些微的笑声,很快便被风声吹散。
他的身体稍稍一动,化作了烟雾,在冲天而起的藤蔓缝隙间消失了。
意识瞬间从梦境中抽离出来。
聂秋睁开眼睛,视线所及之处不是铺天盖地的红色花蕾,没有遮挡视线的迷雾,他怔怔地对着房梁望了片刻,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腕上温顺垂下的步家铜铃,交缠的红线间露出的一点三壶月的痕迹。
夜深人静,门窗紧闭,房内听不见半点声音。
另一只手中握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即使不看,聂秋就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
借着昏暗的月光,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眼前。
通体金色的五爪金龙正匍匐在黑夜中,静静地看着他,一双血红的眼睛亮得出奇。
第53章 邀仙
沐浴焚香, 绾发更衣。
今日聂秋起了个大早,天还是雾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水汽。
老祭司也早早地就来到了偏殿, 亲自下场监督整个大典的流程。
婢女灵巧柔软的手指在柔顺的黑发中穿梭,将一个个鎏金簪子妥帖地摆在恰当的位置,聂秋任由她们戴上那些繁复而不显得臃肿的饰物, 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眼角处浅浅地勾勒了一笔殷红,巴掌大的铜镜被两根红绳串起,挂在脖颈上, 坚硬的镜面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处, 丝丝凉意沁过厚重的白色祭典服装, 传到了他的心口。
年过半百的老祭司坐在旁边,低头呷了一口茶,望着他,满意地说道:“从今往后, 你就是执掌大小祭祀,为君主分忧, 为苍生立命的大祭司了,聂秋。”
“虽然你是聂迟的养子, 从小在聂家长大……”
“但在那之上的是大祭司的位子, 这一点你需要谨记。”
“凡事,当以君主为重。”
聂秋看见镜中的自己牵了牵嘴角, “我明白的,前辈。”
为君主分忧, 是在为苍生立命之前的。
他明白老祭司的意思,所谓的大祭司,只不过是皇帝权力的附属品, 什么天下,什么苍生,那些都没有座上的人重要。
大祭司当以陛下作为心中之道,而不是天下。
是生是死,荣华富贵,抑或是落魄潦倒,全在皇帝一念之间。
大祭司的权力是虚的,背后只有皇帝那一人,表面上看起来光鲜亮丽,内里却是空的,稍稍一碰,便会出现裂痕,要是用的力气大了些,就会直接碎成齑粉。
聂秋已经经历过了。
所以他将大祭司说的都当成了场面话,听过了,便只是听过了。
穿戴完毕后,就该去养心殿前候着,跟随皇帝摆驾出宫。
虽说前几天皇帝已经正式宣布他身体不适,将祭天大典交给太子殿下去筹备,但祭典当天他还是要硬撑着参加,或许还拿了一两副提神的药,好使得自己的气色看起来没有那么差——为的是让所有人清楚,他只要活着一天,就还是这天下的主人。
养心殿前,有人比他们来得更早。
一身漆黑的太子恭恭敬敬地侯在殿前,发现聂秋来了之后,微微颔首,应了他的礼数,唤了句“聂祭司”,之后便一声不吭地继续站在原地,低眉敛眸,目光并未放在那座华丽壮美的养心殿上,只是偶尔看上两眼,是瞧皇帝有没有出现。
倒是身旁的孟求泽眯着眼睛对他笑了笑。
皇帝并未让他们等太长的时间,被贴身太监搀扶出来的时候喉咙里还有些低咳,脸上尚有血色,却不难看出他的精神萎靡,是硬拖着身子前去祭天大典的。
“父皇。”
戚潜渊唤道,对于皇帝的病情没有提上半个字。
他也知道,对于九五至尊的圣上来说,身体日益虚弱这件事情绝对算是逆鳞。
即使自己身为太子,也同样是皇帝的眼中钉。
面上布满皱纹的皇帝伸手将他虚虚托起,顺势也摆手让贴身太监松开了自己。他转过头看向聂秋身旁的老祭司,问道:“祭天大典准备得如何?”
和上一世没有任何区别的场景与对话。
“回禀陛下,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这次主持祭天大典的人是你,聂秋。”皇帝的嗓子被药草浸染得沙哑低沉,他虽然百病缠身,身上却仍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朕好好看看你能不能肩负大祭司之位吧。”
聂秋将手臂拢在身前,身上叮当作响的配饰轻轻一晃,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是。”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一行人向不远处等候的轿子走去。
其中有宫中赫赫有名的御医,还有民间被誉为“妙手回春”,性格古怪孤僻的萧神医。
任谁也能看得出一点苗头:皇帝这次是真的病得不轻。
随后,他们也跟着上了轿,前往皇城脚下连绵不绝的群山。
巍峨耸立的濉峰是处在西南一角,而他们摆上祭坛的地方则是东方一角,两处虽然都身在同一条山脉上,相隔的距离却是很远,互不干扰——况且,祭坛平日里有禁军看守,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即使是濉峰的掌门也不行,更别说弟子们了。
那座山峰低且平缓,山环水绕,远远看去就像只低伏于此的玄龟。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皇帝特地将祭天大典选在了这里。
取名为邀仙台。
而聂秋在二十二岁那年,在邀仙台后山上的池水中捧起了三轮交相辉映的月亮。
到底是神仙显灵,还是弄虚作假,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他十六岁时第一次和聂迟在这里看到祭天大典;二十岁时在这里主持了祭天大典;二十二岁时在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获得了三壶月;二十四岁时又在同一个地方,所有人的视线中被斩下了头颅,鲜血溅了一地。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天还未大亮,道路两侧却已经站上了不少伸着脖子凑热闹的百姓们。
聂秋听着耳畔熙熙攘攘的吵闹声、说话声,仿佛这些和他无关似的,没有半点好奇,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痕迹,目光飘忽,浮萍一样没有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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