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困厄的境地之中,唯一让他感到快慰的是,常灯至少不是后继无人。
常灯被称作“裂云刀”,一柄含霜,一柄饮火,刀锋能斩破万里浮云,何其肆意潇洒。
身虽腐朽,神魂俱在,就覆于这含霜刀的凌冽寒光上,未曾蒙尘,清晰如昨。
张双璧抿起嘴唇,抬手按住聂秋的肩膀——他的掌心温热,并不灼人,拿捏的力度正合适,不重不轻,能让聂秋感觉到结结实实的重量,却又不至于成为他的负担。
他的眼神很温和,不含怜悯,是长辈对于晚辈的悉心关怀,像一杯无色无味的温水。
“你好像才二十岁吧,比小漆和妁儿的年纪小,比蕊蕊的年纪大,连我一半的年纪都不到,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罢了。”张双璧颇为语重心长地说道,“如果遇到没办法解决的事情,无须妄自菲薄,就算告诉我们这些阅历丰富的长辈也不该觉得可耻。”
“毕竟,如果连麻烦的事情都没办法摆平,又怎么好意思自称为长辈?”
见聂秋恭敬地应下后,张双璧像是终于满意了似的,收回了手,端起面前的酒杯,玉液琼浆在琉璃制成的杯中晃动,敲在杯壁上,又翻涌着倒退回去,折射出一片眩目耀眼的光芒。
恍如当年他们五人立于一叶扁舟之上,笑着,用手指叩击着船身,击节而歌,声音传得很远,盖过小舟划开水波的声音,悠然肆意,越过重峦叠嶂,直破青山万重,乍现天光。
“以后若是有机会,就多和我讲讲常灯和汶云水的事情吧。”
张双璧和聂秋碰了杯,一声清脆的响,他将酒杯递到唇边,仰头饮尽杯中美酒。
第160章 惊魂
北风呼啸的镇峨城与温暖如春的霞雁城全然不同。
方岐生将银勺放进碗中随意地搅了搅, 原本热腾腾的粥已经变得冰凉,让人提不起食欲。
他能够看得出来,坐在上位处的张双璧, 虽然仍有些难过,但是多年以来的沉淀让他很快就整理好心绪,强行镇定了下来, 没有一直沉浸于回忆之中。饮尽那杯酒之后,张双璧搁下酒杯,视线从聂秋的身上一扫而过, 随即放在了他身侧的——自己身上。
“方岐生, 我接下来要问的事情, 与你有关。”
张双璧的声音带着倦意,被酒浸过一遍之后就变得格外低哑。
他说:“你之前所说的,常锦煜并非为你所杀,到底是什么意思?”
终于等到与张双璧当面对质的这一天, 方岐生却没有之前所想的那般喜悦,他的情绪甚至没有太大的波动, 似乎洗净冤屈这件事对于他而言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我仍然尊称您一句‘张叔’。”方岐生将勺子搁下,银制的勺子轻轻敲在碗沿处, 发出一声嗡鸣, 细若蚊蚋,微不可察, “当魔教传出常锦煜被亲传弟子所杀,教主易位的时候, 我相信您肯定不惜耗费精力,誓要查明个真相,又或者是想要将我这个不肖之徒就地正法……”
“师父并没有死在我的手上, 这句话确实不掺一丝虚假。”
方岐生见张双璧的神色略有变化,继续说道:“张叔,我令玄武门传出假消息,让天下人以为我就是个心狠手辣,野心勃勃,不惜欺师灭祖的人,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张双璧沉默半晌,用一种打量的目光仔仔细细看了看面前的年轻教主,又看了看他身边神色不改的右护法、另一侧点头认可的青龙门门主,自己的友人。
他换了一个姿势,双手交叠在膝上,抬颔示意方岐生将事情的原委仔细道来。
“我之所以令玄武门传出我谋权篡位的消息,是因为……师父他有一天突然失踪了,您也清楚,他一向肆意洒脱,无拘无束,时不时会离开魔教,游山玩水,无论是谁也无法轻易寻到他的踪迹,所以我们都已经习惯了这一点。直到师叔不远万里来到总舵,与我彻夜长谈,我才终于相信了一件事,常锦煜在我们所有人都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失踪了。”方岐生说道,“为了稳定魔教动荡的局势,我便匆匆登上教主之位,将事实的真相暂时隐藏了起来。”
张双璧的眉头稍稍皱起,沉思着,说道:“也就是说,你并没有见到他的尸体?”
方岐生点了点头,应道:“是的。”
他说完后,却见面前的镇峨王忽然松了口气,浑身紧绷的肌肉也松懈了下来,手肘撑在桌面上,指节抵住下颚,说道:“这大概是我这两天听到的唯一能叫人高兴的好消息了。”
“常锦煜的武功盖世,这世间无人可匹敌,寻常人不可能接近他半步,只要在他面前露了杀意,基本上就是必死无疑,顷刻间便身首异处,一命呜呼。”
张双璧说道:“但是,如果是亲近之人,比如说你和黄盛,比如说我和安丕才,很轻易就能近他的身,两杯酒下肚就能勾肩搭背,谈天说地,他身上所有的破绽都一览无遗。”
方岐生好像明白了张双璧的意思。
果然,他接下来的话就不再遮遮掩掩,很直白地说了出来:“既然不是你所为,你也没有见过常锦煜的尸体,那么,他很有可能现在还活着,只不过不知道他在哪里而已。”
“毕竟,一剑惊魂,一剑断命,将生死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是连阎王爷都不敢收的人啊。”
当初常锦煜一人闯入刀剑宗的剑阁,大摇大摆地夺走那柄“踏镜”,又在多名高手的围攻下重创了掌门,用一枝花偷换了长老女儿发髻间的那根簪子,取走了大师兄剑柄上的那颗明珠,将刀剑宗闹得鸡飞狗跳,一片狼藉,还能全身而退,毫发无损。
那柄“踏镜”,交由青龙门重铸后,便成了如今人人闻风丧胆的重剑“惊魂”。
聂秋以前在正道的时候便听过常锦煜的赫赫恶名,现在一想,方岐生还真是学到了精髓。
张双璧按了按眉心,悠悠叹出一口浊气,如同喃喃自语般的说道:“我原以为常灯活得好好的,常锦煜与世长辞,没想到,与世长辞的那个竟是常灯,而常锦煜还活得好好的。”
不过一朝一夕之间,一言两语之间,他多年以来根深蒂固的想法就被尽数颠覆。
这对兄弟,是不是永远没有和解的那天?他想,一生一死,一死一生,如此而已。
方岐生垂眸思索片刻,重新拾起了张双璧之前说的话题,“张叔,此言差矣。我认为师父他从来就没有对任何人放松过警惕,所以当我知晓他失踪的消息后,才会如此震惊。”
“我幼年时候,被常锦煜收为徒弟,在回魔教总舵的时候,一路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找了个歇脚的客栈,昏昏沉沉地倒床就睡,他睡在外侧,我睡在里侧。这其中的细节我就不提了,总而言之,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常锦煜的枕下放了一柄匕首。”方岐生缓缓说道,“没有鞘,刃口锋利,朝向内侧,整整一夜都是对着我的方向。”
如果他认为客栈的杂役不可信,就该将匕首对着外侧,遇到危险才能够迅速反应。
很明显,常锦煜是不可能犯这种再简单不过的愚蠢错误的。
那柄匕首,到底有多少个日夜是朝向他的,方岐生不得而知。
先前一直坐在旁边观望,默不作声的安丕才,抿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突然就在这时候悠悠开了口:“双璧,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酒楼的那一夜?”
几年前,他们确实曾在酒楼一聚,整夜痛饮,醉得不省人事。
张双璧自然是记得的,他还隐约记得,自己喝醉之后,头脑昏沉,与他们两个人聊了半天不知所以的闲话,整个人都伏在了桌案上……然后?然后在一片朦胧之中,满面醉意的常锦煜笑着,伸手过来,隔着一层酒气,虚虚用指节碰了碰他的喉结,说了句什么话。
至于说的什么,醉得太昏沉,时间过得太久,张双璧也不记得了。
“我向来滴酒不沾,所以我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安丕才说道,“也许你没有刻意观察过,但是,常锦煜从来不会在任何人面前喝得烂醉,无论如何他都会保持清醒。如果你认为他身上的破绽很多,能够尽收眼底,只是因为,你先将自己的破绽展露在了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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