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燃关系(78)
“你怎么知道她还没死?”
“因为我就在那儿,我在她身边。”
“可你刚刚说你被人拦住了。”
“我撞开了门。”椅子发出咯吱声,是魏燃控制不住双腿的颤抖,“她全身都是火,尖叫着朝我扑过来,我推开了她,我的天,我把她推开了,我本来是想救她的……”
“魏燃……”
魏燃突然情绪失控,从椅子里站起来,像是要模拟现场一般,他咚地一声栽倒在地上:“她就像这样摔在地上,我听到脊椎折断的声音,嘎嘣一声,然后她一动不动,再后来我就不记得了。”
“那之后我眼前就时不时会出现那天的画面,火,焦尸,无法接通的手机提示音……”
“是我杀了她!是我……”
说着,他蹭地站起,涣散的目光忽然找到了焦点,他的瞄准了角落里摆着的青铜鹿头,自说自话:“你又来了?你想带我走对不对?好,好……”
他往鹿头奔去,鹿头上那两只长而尖锐的鹿角如同某种致命的凶器。
“嘘……嘘……冷静,魏燃!”张旭扑上来,按住他,同时伸手捞过桌上的手机,侧头用肩膀夹着,大声道,“傅奕珩,快过来……”
没等他说完,傅奕珩就从门外冲了进来,二话不说伸手搂住目眦欲裂形态骇人的魏燃:“我在我在,魏燃,你还好吗?看看我。”
他的出现有效地拉回了魏燃的神志,后者喘着粗气,瞪了傅奕珩半晌,终于脱力般滑坐到地上,他把脸深深嵌进傅奕珩的颈窝,努力嗅闻爱人的气息:“抱歉,我又失控了。”
“你不需要道歉。”
傅奕珩的心脏一阵接着一阵地抽痛,他跟张旭交换眼神,后者满脸歉意,然后摇了摇头。
一顿安抚,傅奕珩搀着精疲力尽的魏燃回房睡觉,待他睡着了,出门透气。
张旭在走廊上边看雪边等他,递来一杯热茶。
“是我贸然了。”张旭道歉,“对于PTSD患者来说,回忆创伤性事件,触碰应激源都是很危险的事,我应该慎重再慎重。”
“PTSD?”
“是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听说过。”
“那再听我说一遍吧。”张旭缓缓道,“我们常说,精神疾病的诱因一般是基因给子弹上膛,环境扣下扳机。魏燃的母亲患有严重的躁郁症,这导致他本人的遗传体质对于精神类疾病有某种易感性,这是先天因素,至于是否真的起作用我们也不能轻易判断。但他的生长环境,如你所说,显然是有很大问题的,这就增大了可能性,他比普通人具备较大的患病风险。”
“再说到创伤。创伤的基线是压倒性的情感和彻底的无助感。魏燃失去母亲的那一天,情感世界彻底崩塌,目睹火灾时的无能为力造成灭顶的无助感,这两个因素,使得创伤得以形成。”
“你说魏燃时常做噩梦,刚刚的问询中他也提到过分离性闪回,即创伤事件不断在脑海中重演。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强迫重复。源于他在潜意识中希望自己回到“无能为力”的情境中,然后不择手段地尝试改变结果。但患者现实中并不情愿这么做,因为必须忍受巨大的痛苦,既然结果无法改变,他只会一遍又一遍地经历失去。”
傅奕珩捏紧了拳头,声带颤抖:“一遍又一遍……”
“就像鬼打墙,怎么也走不出去。”张旭的声音莫名有点机械感,兴许是平时跟病患家属解释得多了,麻木了,“同时,在他身上还存在回避和对创伤事件一部分细节的选择性遗忘,以及你刚刚也听到了,他对未来甚至于对你们之间的感情都不抱期待,这是一种很糟糕的负性认知,不排除是创伤性事件后的性格转变。这些典型症状加起来,基本可以确诊为PTSD。”
傅奕珩抱着热烫的陶瓷杯,心里一咯噔,说不上来具体是个什么感受,只觉得稍微松了口气。就像镇日惶惶的病人总算确诊了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所幸,不是什么前所未闻的疑难杂症,只要能确诊,总有治疗方法。
“先别急着松口气。”张旭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目前我怀疑他是C—PTSD,complex PTSD,复杂性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2.0版本。”
“怎么说?”傅奕珩的心脏又提了回去。
“他出现了幻觉。”张旭说,“这是精神分裂症的阳性症状,篝火晚会那天,失联加上大火,使他产生强烈的应激反应。他往火里走,则是因为他看见了在火里挣扎求救的母亲,刚刚也是……”
“你说他看见了什么?”傅奕珩没听完,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张旭扶住他:“你得坚强。”
“你让我缓缓。”傅奕珩无力支撑,还是蹲下来,他把里面茶水泼出去一半的杯子轻轻搁在地上,几次深呼吸把泪水憋回去后,才抬起头扯出一个虚弱的笑,“你继续说,我能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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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其实哪怕是精神分裂症, 首次发病时只要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足剂量,足疗程,控制病情平稳并坚持服药两年以上,病情不严重的话,三年内不复发就可判断为痊愈。”
温暖的室内, 火炉哔剥作响,傅奕珩裹着毛毯垂着头, 麻木地听张旭普及相关临床经验。脑袋里几乎是空白的,跟窗外白茫茫的雪地一样,空冷寂静得使人发慌。
他打了个寒颤, 裹紧毯子, 聆听张旭抛出一个接一个晦涩难懂的专业名词, 茫茫然不知所措。过了许久, 他才发现张旭早已停止了科普, 转而用一种询问的目光逼视他。
“你问我他平时有没有明显的自伤行为?”傅奕珩重复了一遍对方的问题,得到肯定的回答。
“没有。”傅奕珩脱口而出。
张旭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别急,你好好想想。”
傅奕珩于是侧着头努力回想,思绪不知触及什么,瞳孔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倏地抬起眼睫,目光中透露无助:“我,我不确定,因为不明显。”
“先把你直觉哪里不对的那部分说出来, 时间有的是,我们一起分析。”张旭拍拍他的肩膀,递来一盘点心,“来,先跟着我做几个腹式呼吸,吸气……呼气……再吸气……你现在很放松,感觉到饥饿,盘子里的巧克力蛋糕看起来很美味不是吗?”
傅奕珩吃了几口蛋糕,甜食能让人心情愉悦,进食能让人放松警惕,他开始试着把自己沉浸到记忆的长河中:“我们刚开始接触的时候,魏燃才十七岁,让人心疼的少年……”
慢慢的,他发现叙述这段过往毫不费力,因为脑海里一切关于魏燃的画面都那么清晰,那么生动,音容笑貌如在昨日,无论时日拉得多长,永不褪色。
夜幕悄然降临。
傅奕珩的嗓音有些颤抖,他从起点慢慢讲,讲魏燃的勇敢讲他的懦弱,为防遗漏,事无巨细。讲魏燃在网吧时的斗殴事件,讲魏燃在gay吧眼也不眨地喝下明知不对劲的酒,讲魏燃满身伤痕却毫不在乎,将魏燃来的时候才从雪地摩托上意外摔伤,甚至于那次强迫意味浓重的性'爱经历,他也放下'体面,知无不言,中间几度哽咽:明明不正常的地方这么多,他却从未起疑。
“我低估了魏燃对他母亲的感情。”傅奕珩道,“我没有真正做到感同身受,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一直抗拒去仔细想这件事,抗拒去深度理解魏燃体验到的一切恶意,因为那样会让我觉得无能,理解又如何,我并不能回到过去帮助他脱离困境。”
“你这样是对的,这是正常人的自我保护机制,避免过度共情。”张旭宽慰道,“同时,你对他很信任。信任这两个字无论放在哪里,都没有错。”
“可他没我想象中那么坚强。”
“是的,不然天底下就没有心理咨询师这个职业了。”
“现在,你想说什么可以说了,我有心理准备。”傅奕珩冲他笑了笑,“我的自我保护机制看起来还算运行正常。”
张旭也笑了笑,但同样没什么温度。
“是不计后果的自我毁灭式行为。”他收敛笑容,下了诊断书,“就你刚刚列举的那些,表面上看,都是事件推着魏燃向前,是意外发生的,是不可抗的,可事实上,却是本人潜意识里有计划有目的的试探。杀人得偿命,喝下可能掺了毒'药的酒,这些事件都有很大概率能变相地终结生命;而发生在你们之间的那次强迫事件,可解释为惩罚性性'交,惩罚对象不是你,而是他自己,因为这件事几乎给你们的关系造成了不可逆转的折损,等于变相地切断情感联结。他如果把你当作唯一的救世主,放弃你就等于自弃。”
“自弃……”傅奕珩把脸埋进了双手之间,手掌上常年握笔的薄茧狠狠地搓着面皮,直搓得苍白的脸颊泛出不正常的红,他痛苦呻'吟,请求对方给个痛快,“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在试探什么?”
“傅奕珩,你还不明白吗?”张旭抓抓头发站起身,来回踱步,“魏燃潜意识里在坚定地执行自我审判程序!这是强烈的负罪感在作祟,他把母亲的死全都归在自己身上,并认为自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这种代价发展到最严重的级别,就是自杀!他在试探死亡的边境!”
“怎么会?”傅奕珩也激动起来,带着股莫名的怒意,争辩道,“他明明那么爱我,我们才刚刚走到一起,美好的生活还没开始,他怎么可能想抛下我一个人去死?”
“呵,你猜为什么,他早不发病,晚不发病,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张旭露出他职业咨询师冷情的一面,“偏偏在你们摒除万难好不容易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时候?”
傅奕珩被他质问得连连后退,糟糕的猜想压弯了脊背,他吞咽唾沫如同吞下匕首:“因为他……”
“是的,如果负罪感是一切的源头。”张旭不忍看他那张憔悴的脸,别开眼,“那他越是感到幸福,自我伤害的冲动就越强烈。因为潜意识里他认为自己是罪人,不配拥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