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燃关系(22)
人生头一回,超哥觉得自己配不上差生这个称号。
跟其他老师想比,班主任反而不怎么关注新来的,数学课上魏燃这个名字的存在感极低。傅老师握着粉笔,谈笑风生,眼神很少施舍给角落里的某人,偶尔有目光接触,也很快就荡开,笑不露齿的,装作若无其事,该怎么上课还怎么上课。
然而他越是躲避,魏燃就越是追赶着捕捉他的余光,有时候甚至故意制造出一点动静来吸引他的注意。
比如快速抢答,且准确率惊人。
“魏燃同学,咱们可以给大家伙儿留出一点思考的时间。”傅老师抚平额角暴起的青筋,委婉提醒。
魏燃就大喇喇地靠在椅背上,双腿分开,冲他挑衅地扬起眉毛。
意思是:现在终于肯正眼看我了吗?
上完数学课,同学们更懵逼了:传说中的大神他偏科!而且已经偏到了无药可救令人发指的地步!
午饭时间,班里学生大多数都奔去了食堂,还有一小撮不想吃大锅饭的,商量着凑份子点外卖,刘颖超喊魏燃吃饭,魏燃懒得去食堂挤,说先睡会儿觉,等人少了再去。
那几个待在教室里等外卖的,看他趴下睡了,也不怎么敢大声说话,直接避出去,站在走廊里聊天打发时间。
魏燃昨天一直到凌晨才结束打工,回到家又因为兴奋辗转难眠,这会儿逮着空,额头枕上胳膊的瞬间就睡着了。
傅奕珩回教室拿落在讲台上的钢笔时,就看到走廊上几个蹲着吃炸鸡的男生,路过时还调侃他们吃饭的姿势,跟在少管所接受改造似的。
几个男生很憋屈,眼神示意教室里有尊大佛在打盹儿,不敢造次。
傅奕珩往教室里瞄了一眼,就乐了,心想平时你们一个个的连我都不怕,这会儿反而怕起了魏燃?
果然恶人还需恶人磨。
拿了钢笔,傅奕珩毫不停留,转身就走,都快下楼梯了,想了想,又折返回去,指着魏燃问正在啃大鸡腿的那位同学:“他吃饭了没?”
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傅奕珩就挪不动步子了。
这孩子是不想吃饭还是没钱吃饭?不管哪一种,不吃饭总归是不好的,他这个年纪还在长个子,好好吃饭说不定能长到一米九。傅老师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个子没长到一米九。
踌躇了一会儿,他认命地叹气,推开教室门,轻轻走到魏燃身边。
魏燃侧着头,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蹙,呼吸粗重,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快速转动,从生理学的角度来看,他正在经历睡眠里的眼球萌动期,表明他这会儿在做梦,结合痛苦的表情分析,显然不是什么好梦。
明明是乍暖还寒时候,气温依旧美丽冻人,这孩子的鬓角却被不断析出的冷汗润湿,面色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
傅奕珩游移不定,不知道该不该将人唤醒,站了一会儿,他犹豫地伸出手,缓慢地搭上魏燃的肩膀。
没想到的是,指尖甫一触到微凉的外套,被魇住的人突然就挣脱了噩梦的束缚,猛地睁开双眼,出于应激反应和条件反射,他警觉地攥住停在肩上的那只手。
目光冷不防对上的刹那,傅奕珩脑海中的弦发出一声铮然响声,血液里也如同注入了发泡剂,使得耳朵和喉咙的血管都剧烈跳动,嘶嘶作响。
他见过魏燃的很多面,厕所里初次相遇时的粗野不驯,在网吧逞凶斗狠时的偏执阴鸷,以及酒吧里极具欺骗性的蛊惑意味。
但他从没在魏燃的眼睛里看到过这样的情绪,仓皇,惊遽,脆弱。静默中,有无声的哀求从那双眸子深处倾泻出来,重击他的胸膛。
魏燃从梦中惊醒,涣散的双眼还没来得及聚焦,看到熟悉的身影时还有些恍惚,以为梦魇并未过去,不确定地出声轻唤:“傅……奕珩?”
三个字的名字,在这般情境下唤出来,漫出丝丝缕缕的缱绻依恋。
像是冬日在皑皑雪地里艰苦跋涉的旅人,沿途偶遇了一泓温泉,旅人摘下破旧的手套试了试水温,热烫的泉水随即沿指尖暖到心田。世上竟有如此温暖的地方,旅人震动,他在温泉旁逡巡不去,再不想抬脚迈进刺骨的寒风里。
魏燃长久地注视傅奕珩,移不开目光。
傅老师轻不可察地蹙起眉尖。
温泉无限好,可这泓温泉的主人,并不想收留外人。
魏燃回过神,耸动喉结,吞咽口中咸苦的唾沫,垂下脑袋的同时,他松了手,往后靠上椅背,用手压住眼睛。
教室里有只蠢笨的蛾子,不停地拿头撞着玻璃,发出砰砰的响声,听起来嘈杂聒噪。
魏燃抹了把脸,抹去眼底的震荡和破绽,再看过来时目光已经恢复清明,他自我矫正:“抱歉,口误,应该是傅老师才对。”
傅奕珩摩挲被捏痛的手腕,柔软的心塌下去一块。
“你做噩梦了。”他把手背到身后,“醒了就去吃饭吧。”
魏燃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爽快地站起身,活动手脚:“这就去,老师你吃过了吗?要不要一起?”
傅奕珩当老师这么久,头一回遇见邀班主任同去食堂吃饭的,也不嫌膈应,他愣了一下,面露为难。
为难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想尽量避免跟魏燃单独相处,但他原本就打算去食堂,来教室拿钢笔也是顺路,这会儿要是婉拒魏燃转头回去……再晚一点食堂阿姨就收摊了。
“走吧。”魏燃无视老师尴尬的神情,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
傅老师能怎么办?下午还有两节课,还能饿着肚子硬上还是咋地?
闷头走到食堂,一掀开门帘儿就闻到一股子残羹冷炙的味道,抬眼望过去,零星几个学生正在唠嗑,来得太晚,学生窗口已经关闭,只剩教职员窗口还开着。
食堂阿姨每天给年轻有礼貌的傅老师留饭留习惯了,见着人就埋怨:“再晚一点,食堂大门都关了!”
“写听课总结呢。”傅奕珩露出八颗牙的标准微笑,“打两份饭,我一个学生也还没吃。”
“鸡排可就只剩一个了,多的没有。就这个,还是我偷偷给你埋豆芽菜底下藏着的。”
“行,一个就一个。谢谢大姐!”
刷完饭卡,傅奕珩把装有鸡腿的那只餐盘推给魏燃:“这是你的,我不爱吃鸡排。”
魏燃哦了一声,一手一只,把两只餐盘都端了起来。
食堂阿姨听见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冲魏燃喊:“同学,别听你老师瞎说,他最爱吃的就是椒盐鸡排,这次是特意让给你的,你得感恩老师的这份关怀!”
“啧。”傅奕珩扭头,冲大姐一阵龇牙咧嘴,让她赶紧闭嘴,别把什么都往外抖落。
做完鬼脸再回头,就看见魏燃高高挑起眉,意味深长地看他。
傅老师尴尬得脸皮都泛红,伸手把自己的餐盘抢过去,瓮声瓮气地解释:“别误会,逢年过节长胖了,我减肥。”
“你不胖。”魏燃从上到下端详他,细致到头发丝儿,端详完得出结论,“这样子正好。”
当魏燃灼热的目光在自己的腰臀部位反复流连时,傅奕珩的不自在达到巅峰,他冷下脸,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安静吃饭。
魏燃坐到他对面,拿起筷子:“老师。”
“说。”
“我不上晚自习,也不住校。”
“什么意思?”
“我申请走读。”
傅奕珩撩起眼皮:“你确定?”
“我确定。”
傅奕珩就放下了筷子,双腿交叠,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一副正经约谈的架势。
“据我所知你家住在老城区,想去最近的地铁站需要搭公交,少说四站路,地铁到学校四十分钟,前后等车的时间算上,也就是说你每天早上从家里赶过来起码得一个小时,时间、精力、交通费,都是成本。”他把现状一样一样罗列出来,最后总结陈词,“以上,我建议你还是住校比较合适。”
“我不回家。”魏燃一句话就把人噎了回去。
傅奕珩奇怪了:“你不回家住哪儿?”
魏燃扒饭扒得利索,还一点不耽搁说话:“不住校是因为我要去网吧打工,哦,就上次你过来找超子的那地儿。网吧老板是个好人,本来已经辞退了我,回头我跟他说我已经把债给还清了,那群放高利贷的绝对不会再上门找麻烦,他听完就又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回去继续干。”
“白天上学,晚上还要打工,什么时候睡觉呢?”
“晚上值班的还有一名同事,我值上半夜,他值下半夜,大概也能睡上个三四个钟头,够了。”
“够什么够?”傅奕珩皱着脸,极其不赞同,“你这样会把身体搞垮的魏燃。钱不够我可以借你,身体……”
“老师。”魏燃打断他,“你帮我的已经够多了。”
是够多的了。
傅奕珩脑子里这么想,嘴巴却进入了叛逆期,偏偏反其道而行:“老话说得好,送佛送到西,帮人帮到底。”
魏燃苦笑:“可我不只我自己一个人,我还有家人要供养,再怎么厚脸皮,也不能拖家带口地赖上你,您说是不是?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自己的路,还得我自己走。”
魏燃说这话的时候,完全不像个17岁的孩子,活得太成熟太通透,反而让人心疼。
自己的路自己走,这话太对了,对得让人无从反驳。
傅奕珩深深吸进一口气,感觉肺脏抵住肋骨内侧,憋闷不已,他重新执起筷子,嘴里心里都不是滋味儿,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心下嘀咕:可你的这段路,也太难走了。
……
第二天,魏燃拖着疲软的身子溜达进教室,一抬头就看见刘颖超那厮撅着圆滚滚的腚,趴在自己桌上。
魏燃一个没忍住,抬脚就踹了过去:“大早上的,研究什么呢?”
刘颖超嗷一嗓子,捂着屁股跳开:“打招呼就打招呼,别动手动脚的,注意点儿影响行不行!”
“说得好像我乐意踹你屁股似的。”魏燃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眼里泛水花,“起开,太困了,我补个觉。”
“别,先别忙着睡。”刘颖超挪开他日益丰满的身躯,露出背后的课桌,满脸放光地挤眉弄眼,“你先解释解释,这是哪位小女生给送的爱心小饼干儿?”
“饼干?”
魏燃拎着包走过去,发现自己桌上还真有一袋吃的,拿起来打开袋子闻了闻,黄油曲奇,再看包装袋上印着的卡通小白兔,应该是出自某位神秘的萌妹子之手没错。
“谁送的?”魏燃熬夜没胃口,但还是被黄油的香甜味儿给勾出了馋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