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阳(7)
第一个让乔阳感觉不对的人是兔兔手下的E级朱先。
朱先是历史专业的本科学士，大学毕业后在家乡的工厂做了几年工人，几乎要被无聊的生活逼疯。有心跳槽，于是他在求职网站上投递了简历，结果被兔兔瞄上，将他骗到了贯城。朱先觉得加入组织比呆在家乡做工人吃固定薪水要强，于是留下来。据乔阳观察，此人应该是对兔兔有点意思，总是跟在兔兔身边，跟小姑娘说悄悄话，编段子哄她开心。
朱先长相斯文，戴着金丝框眼镜，一看就挺有文化。外加他在“学习”时间总是给大家交流些历史常识，滔滔不绝地劲儿挺像上课，所以得了个代号叫“教授”。
教授的一大爱好是下棋，无论是围棋象棋国际象棋，还是军旗跳棋飞行棋，只要是能说出明目的棋他都会下，也都爱下。
在传销组织里，下棋这种娱乐不是任何时候都能进行的，一般只有休息时间才能摆开棋盘厮杀一番。周六下午是固定的休息时间，房子里的所有人一起完成大扫除后，就可以聚到餐厅玩棋，还能申请一部抽掉sim卡的手机用来放歌。玩到晚餐时间，大家一起做饭改善生活——从平日少油寡盐的两素一汤一米饭，改善为带点动物内脏的两荤两素一汤一面食。
每到周六下午，教授总是开心得不要不要，大扫除一结束就吆喝大家来下棋。这个家里有围棋、象棋、五子棋、跳棋和军棋，教授最喜欢玩最后一个。
众所周知，军棋有三种玩法，明棋、暗棋和翻棋。教授却提升暗棋的难度，只在摆棋盘时看一眼自己的棋子分布，然后就把所有棋子都扣在棋盘上，凭记忆来挪动棋子。他玩军棋胜率很高，十局九胜。大家也都感慨教授脑子灵光，可以一边记住自己棋子的变化、一边分析对手的棋子。
乔阳因此认为教授的智商在中等偏上，比一般人聪明，但没到惊才绝艳的程度，直到他加入组织的第二个星期六。
这个星期六下午，教授被蔡子杰带出门，军棋玩不起来，乔阳就跟韩墨下围棋。
棋局厮杀过半，教授回到家，冲进餐厅，站起棋盘边连声哀嚎：“你们就下起围棋了？对军棋的爱呢？我玩什么啊？星期六下午不能下棋做人还有什么意思！”直到被兔兔跳起来揪住耳朵才消停，委屈地抿着嘴观战。
棋盘上，乔阳跟韩墨鏖战正酣。
乔阳的围棋是韩墨教的，他断断续续研究了六七年，再加上头脑灵活，棋力可谓不俗……不过这点水准在计算能力强大的韩墨面前根本不够看。前半局他大力搏杀，后半局基本被韩师父吊打，最后黑棋输了五目半，用三个小时结束了这场棋盘厮杀。
棋下完，韩墨被蔡子杰叫到厨房帮忙做饭，乔阳收了围棋，教授欢欢喜喜地招呼大家下军棋。下了棋，吃了饭，地铺铺上，灯关上，大家三三两两聊天，等着被召唤到小房间“发展业务”顺便给父母打电话，乔阳看到教授独自坐在墙边写写画画。
十分钟后教授被叫去打电话，乔阳给别人让位置，于是坐到了先前教授坐的地方。他视线无意间从教授画过的那张纸上扫过，心里突了一下：这是……棋局？
见没有人注意，乔阳把那张纸拿到手里定睛细看，只见纸上没有格子，只有密密麻麻的圈圈和叉叉。他端详一阵，越看越眼熟……将圈圈视作白棋、叉叉视作黑棋，图上画的赫然就是今天下午他跟韩墨对战的那局围棋。
教授在用铅笔将那局棋复盘。
不，不仅是复盘而已。乔阳皱眉看着画面左下角的一个劫，他记得很清楚，这个劫在教授回家观棋之前就被韩墨破掉了，教授围观的后半段里，棋盘左下角的局面跟图上的大不相同……乔阳感觉脚底板一股凉气猛往上窜。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教授只是看了上半局的盘面，又围观了下半局的厮杀，就能精确地推测出他和韩墨在前半局中是如何落子的……这是何等惊人的计算能力和窥测人心的能力！他……
“小乔，你在看什么？”这时，一个慢条斯理的男声轻轻在乔阳上方响起。
乔阳吓得浑身一哆嗦，丢开手上的纸抬头一看，教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面前。餐厅里只有小夜灯的昏暗灯光，教授的表情模糊不清，但乔阳知道对方正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翘起嘴唇露出诡异的微笑。
“我、我来这边坐，无意中摸到这张纸，看上面画得挺古怪就拿起来看两眼。”乔阳浑身的汗毛都炸起来了，眼前的教授让他本能地感觉危险。他强自镇定地解释，同时抖了抖手里的纸片，“你知道这是谁的纸吗？”
教授似乎是思索了一下乔阳的话。当他蹲下来时，露出的还是以往斯文无害的表情：“啊，这张纸是我的！”
“那还你。你画的这是什么呀？”乔阳看起来比他还无害。
教授用右手中指推了推眼镜，接过纸，在手心团成一团，轻笑道：“我在自己跟自己下围棋。”接着他竖起食指放在自己的嘴唇上，“这种行为也算玩棋，是不允许的，你千万帮我保密啊！”
乔阳愣了下，点头答应，心里暗想：这就是他刚才反常的理由？自己跟自己下棋，结果下出了我们今天下午的盘面……可能吗？
有了这次发现，乔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就偷偷地观察教授的一举一动，他很想知道，教授是否如他揣测的那样，有恐怖的计算能力和读心般的观察能力。可教授的特殊没发现，兔兔的不同寻常倒撞到乔阳面前——兔兔可能有自己的记忆宫殿，她的记忆力超乎寻常地好。
乔阳加入传销组织的第三个星期二，是他第一次跟兔兔搭档做值日生。中午11点，这两人走进厨房开始准备午餐，乔阳发现佐料只有盐、辣椒粉和十三香，于是扭头跟兔兔攀谈：“十三香啊？我爸妈做饭好像从来不放……你说里面都有什么东西？”
他本是随口一问，不想兔兔用拇指指肚轻轻搓搓中指指肚，回答道：“紫蔻、砂仁、肉蔻、肉桂、丁香、花椒、大料、小茴香、木香、白芷、三奈、良姜、干姜。”
乔阳微微一怔。
兔兔笑得天真烂漫：“怎么样，我是不是懂很多！”
“啊，嗯，是啊。”乔阳点头，从地上捡起几个土豆开始削皮，心中暗暗想：是我多心吗？刚才她搓手指的动作，很像世界记忆大赛里的记忆高手们翻看自己记忆宫殿的样子……
心底埋下疑惑，乔阳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试探兔兔。他故意提起小学教材上的一篇有名课文或者询问某个法律条款，然后观察她的反应。兔兔总是会下意识地搓动手指，然后清楚地将这些内容清晰地背诵出来。几次三番，乔阳几乎肯定，兔兔搓动手指时就是在“查阅”自己的记忆！这个秀气可爱、还没有完成本科毕业答辩的小妹妹，脑袋里装着宪法、刑法、民法等所有大法的条款、从小学到本科的所有课本知识以及各种各样的艺术品鉴定知识……
意识到这一切，乔阳的内心是崩溃的：她到底为什么这么想不开呆在传销组织里？把这样的能力用在欺诈上是暴殄天物！到脑神经学给科学家当观察对象都比呆在这里有前途！
找了个别人都忙的机会，乔阳把兔兔拉到一边问她：“妹子，你为什么要呆在这里呢？”
兔兔扇扇睫毛：“因为韩墨在这里呀……韩墨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乔阳呆：“什么意思？你是说你喜欢他，喜欢韩墨？”他每说一个字，就感觉一个酸溜溜的泡泡从心底冒上来。
兔兔的脸瞬间红透，伸手捂住他的嘴，心虚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听到，才用指头戳戳他的胸，小声凶他：“你忘了家里的规定吗？严禁乱搞男女关系的呢！”
“那你究竟是不是喜欢韩墨？”乔阳配合地压低声音。
兔兔捧住自己红扑扑的小脸：“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我只是觉得，韩墨的出现把我的人生都点亮了。那时候我刚来了解网络营销，发现手机被没收真的好害怕！然后韩墨就出现了，他拿热毛巾该给我擦脸，还摸我的头发……他说话的声音那么好听，眼睛里似乎有一个温柔的宇宙。我知道，一个如此温柔的人是绝不会伤害我的，无论他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无论他去哪我都愿意跟随……”
这段话说得太过文艺、太像狗血偶像剧的女主台词，勾得乔阳职业病都犯了，下意识说了句：“按照剧情发展，这时候应该有备胎上线表现伤心欲绝，信不信？”话毕他一回头，正好看到教授捂着心口冲了出去。
乔阳：“……不会真这么狗血吧？”
作者有话要说： 教授（用中指顶了顶眼镜）：呵，撒狗血啊？
作者（怂得一缩）：嘿、嘿嘿
教授（慢条斯理）：你一天发个一万多字有什么用，没人评论也没人收藏
作者：QAQ！！！！
☆、1477
晚上，乔阳难得失眠，侧躺盯着韩墨沉静的睡颜。
不知盯了多久，韩墨倏然睁开眼睛，眼神里没有丝毫睡意，原来之前只是装睡。
两个男人脸对脸躺着给对方相面，他们没法交谈，只能从表情和眼神里独处彼此的想法。
乔阳轻轻叹气，闭上眼小幅度摇头：韩墨，我很迷惘，心里不托底。
韩墨眉头一挑：怎么了？
乔阳抿嘴：一言难尽……教授的智商也许高得吓人，兔兔的脑袋里有座记忆宫殿，这个传销组织的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厉害很多。
韩墨嘴角微微上扬：你也很厉害啊。
意识到对方在夸奖自己，乔阳的表情温柔了几分：承蒙夸奖。但是我不确定我们两个能否战胜这么强大的对手……还有蔡子杰、顾德、孙长明这些人，他们是不是也深藏不露？
韩墨朝乔阳眨了一下左眼，飞了个传统意义上的媚眼：情况没有你想想的那么复杂，自信一点。
乔阳眉头上挑：嗯……其实我心里还觉得有点遗憾，像兔兔和教授这么能干的人，为什么要在传销组织中蹉跎岁月，为什么要靠欺骗安身立命？
韩墨缓缓对他眨眨双眼：不要想了，睡吧。
乔阳露出金毛犬一个无辜可怜的眼神：就是想，睡不着。
韩墨笑得露出牙齿，他伸手盖住乔阳的双眼，用微不可闻的气音说：“晚安。”
第二天上午，蔡子杰把乔阳叫到女生的小房间，对他说：“你已经做过一次值日，相信你对家里的生活也基本适应，接下来我会教你怎么打电话、怎么约人来了解情况……怎么样，进入新阶段了，开心吗？”
乔阳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蔡子杰回了一个假笑，扔给乔阳一个本子让他画表格，表格中必须包括以下几项：姓名、性别、年龄、籍贯、现在所在地、工作、性格特点、是否有配偶、本地是否有亲朋……
乔阳按他的要求画好表格，蔡子杰把他的手机递给他：“这个表格是登记你的潜在发展对象的。你手机通讯录、□□好友列表、微信好友列表、微博互关好友……总之所有的社会关系人都填在这个表格里。”
乔阳的眉头紧皱：这就要对亲朋好友下手了？
“不慌，在填表之前我要告诉你几种不能发展的人。”蔡子杰弹弹本子让他记录，“血缘至亲不能发展，能跟你至亲联系上的朋友不能发展，在本市有亲戚朋友的不能发展，已经跟配偶同居的人最好不要发展，家乡民风彪悍的人也最好不要发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