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更响的滚滚惊雷在空中奏鸣,扭曲的闪电撕裂了天空。纪灼猛地松开了手,一个荒谬至极的念头情不自禁地在他脑海里浮现。他几乎大半个身子从窗内探了出去,眼睫被雨水溅湿,连纪华勇的身子都显得朦胧。
“你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
“这件事你不要告诉嘉莉和小暖,过一段时间,等保险公司赔的一百万到了,你取二十万出来,按照我给你的地址放过去,剩下来的八十万你好好存着,给嘉莉治完病,让小暖上大学,你还可以把咱们以前宜浔的家给租回来……”
纪灼的嘴唇在发颤,他兜头劈脸被浇湿了个透。
“我警告你,别以为你在我面前卖个惨,以前那些事情就都可以一笔勾销了,你别做这种春秋大梦!”
“……以前我做了很多混账事,把你们都害惨了,连累了,这些事情我都知道,没办法勾销,你们恨我是应该的,”纪华勇没有理会纪灼的诘问,只是语速很快,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下去,“从今以后,你们一定要好好过日子,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出现过。”
“……”
所有的情绪攀至顶峰,在胸口挤成了一团沉甸甸湿淋淋的重棉花,又酸又痛还在发痒。
纪灼猛地一下,松开了纪华勇。
失去了支撑力的纪华勇霎时“噗通”一下,重重地朝着地面摔了过去。胳膊肘顶着要翻不翻的轮胎,两条空荡荡的裤管湿透了贴在地面,显露出那残缺的肢体。
台风来势汹汹,倾盆大雨滚滚而落,纪华勇靠着胳膊很艰难地在地上挪动,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
可明明,纪灼小时候印象中的父亲本不是这样的。
年轻时的纪华勇忠诚老实,话不多,但开起车、干起活,比任何一个同事都要努力。就这样一个,在伤到旁人和伤到自己之间,选择了后者的人,却遭到了堪称恩将仇报的对待。
他每次坐上轮椅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真的,觉得这个世界没什么意思了?
纪灼收回了身子,重重地抹了一把脸,他的声线发着颤扬起:“你别动!在那好好待着!!”
“……”
窗户太窄出不去,纪灼翻身跳回卫生间,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走廊客厅,他这副满身都是水、眼眶红肿的模样立刻吸引了霍月寻的注意力。笑盈盈的男人立刻皱起了眉,放下手里的餐盘:
“小灼?这是怎么了?!”
纪灼根本没有意识到霍月寻在跟自己说话。他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发着抖,满脑子都是纪华勇在地上爬、努力拖着自己双腿的画面。他的唇瓣泛着青白色,直愣愣地跑到门口,哆哆嗦嗦地握住把手往下摁。
接连试了两三次,不知是手太僵硬还是力气太小,愣是硬生生地没开下来。
“小灼,小灼……看着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不好?”
纪灼从身后被人抱住,冰凉潮湿的脸颊落入一双滚烫的掌心,与一双含满了担忧的眸子对视。
空气似乎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
“……霍月寻,”纪灼的理智终于恢复了一些,嘴唇上下张了张,声音沙哑,语无伦次,“我爸。我爸在外面摔了……”
霍月寻的眸光微微一闪,很快就镇定地搂住纪灼的肩膀,安抚住他的呼吸,一言不发地替他开了门撑伞,顺从地跟在他身后,往叙述中的墙根跑。
到了卫生间的窗外,墙根底下却空无一人。无论是轮椅还是纪华勇都已经消失不见,似乎只有地上的凌乱和肮脏的青苔能说明他刚刚的挣扎。
纪灼在原地怔了两秒,很快就有些神经质地蹲下身,苍白着脸去看轮椅的辙痕,也不管下不下雨,闷着脑袋就往巷子的另一头跑。
却被霍月寻一把拉住。
“小灼!”
一阵狂风吹来,风雨交加,举着的伞面几乎要被吹飞。霍月寻扣住魂不守舍的纪灼,语气有些强烈,“现在在刮台风,他肯定要找庇护所先待着。所以你不要盲目乱跑,让我安排人帮你找,好不好?”
“……”
尽管霍月寻的声音带着笃定,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可纪灼深呼吸了两口气,还是无法冷静:“不行!我怕到时候已经迟了,他刚刚那些话…我怕他可能已经跟什么人约好了。我不知道他是说真的还是骗我,但是……”
但是纪灼远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心软。
“那我出去找,保证不让你担心,”霍月寻握住纪灼的肩膀,“你乖乖的回去洗个澡,不要着凉好不好?”
纪灼躁动不安的心绪在霍月寻的轻声细语中被渐渐地安抚了下来,他抹了一把脸,也意识到纪华勇在那之前还说过要去看纪暖,不太可能在今天就犯傻。
逃跑,恐怕是害怕见到自己身后的霍月寻。
“……没关系,不要你出去,”纪灼的肩膀渐渐地塌了下来,双手用力掩面,“我就是有一点害怕。”
从前,纪灼是真的觉得,纪华勇对他们到了那个地步,就算是死了也是活该。可当纪华勇真的准备这么做时,他却又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
他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可以是这样的。
他只想一直恨着纪华勇,一点都不想拿着“卖命钱”怀念纪华勇。
“他刚刚跟你说了什么,”霍月寻温声道,“可不可以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两人立于雨中,不消片刻,身上腿上就已经湿了大半。霍月寻当着纪灼的面安排了找纪华勇的人让他安心,然后才哄着将人带进了房子里,拧开了浴室的热水器。
纪灼垂着眸,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对霍月寻毫无保留,提了前因后果,拣了些重点,跟他讲了纪华勇刚刚的意图。
水汽缓缓地在小浴室内氤氲开,霍月寻低着头,一颗一颗地替纪灼解着扣子,温声道:
“…我之前在家那边看见过他,但我以为他是跟那帮要债的一伙的,所以让他离你远一点。只是,没想到他原来是这个目的。”
纪灼极其失神。
他抬着手,任由霍月寻帮他动作。眼睛垂着,目光有些失焦。
“嗯。”
“但我不得不提醒小灼一句,”
湿透了的衣服轻轻地搭在了一旁的水池沿,霍月寻温声说,“跟人串通,故意发生交通事故,跟保险公司索取赔偿的话,保险公司是不会赔的。”
纪灼的胸口像是被攥住了,根本无法呼吸,反应过来,只能徒劳地搂住霍月寻的脖颈,猛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像是溺水的人抱住浮木。
第46章
情绪的闸口一旦打开,就再难轻而易举地关上。这么多年来总是一个人承担着一切的纪灼,就算再厉害、再坚强,也只是个普通人,也是会有情绪的。
他顾不上自己现在跟霍月寻是不是太亲密了,他只知道眼前的男人是唯一一个可以知晓他的脆弱还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人。他牢牢地、用力地抱着霍月寻的腰,脑袋埋在后者的颈窝里,湿漉漉的发丝凌乱垂下,刚刚好好遮掩住他通红发烫的眼眶。
“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一点都不想原谅他,”纪灼张了张唇,温热的鼻息扑洒在皮肤上,轻缓得犹如在做梦,“但是……我现在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恨下去。”
纪灼一开始对纪华勇还是有所怀疑的。
他实在是很难相信,一个声名狼藉的赌徒,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转性,一下子醒悟,不再做从前的那些混账事,而直接变成了那个一言不发却默默地为家里付出的父亲。
可是,霍月寻提醒他,“跟人串通好发生交通事故,保险公司并不理赔”。
纪华勇知道这件事吗。
纪华勇知道,自己自以为是想出来,唯一一个能“补偿”妻儿的方法,其实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都是徒劳吗。
不管纪华勇知不知道,但此时此刻,纪灼的心口涨得发痛,有点控制不住自己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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