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捋过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褶,得以看清上面的卡通图案。旁边一列用极绚丽难以辨识的文字,写了姓名、性别、联系电话、兴趣爱好。
是他一怒之下撕掉的那张同学录。
许添谊将这张纸小心粘好了,找了笔开始往上面填东西。地址、电话号码,这些都重要,这样以后才有可能不会弄丢对方。汗随着额角落到纸上,他有些惊讶自己太会流汗了,他明明冷。
去年冬天,那天,他忘记带钥匙,像无家可归的弃猫,被慷慨捡回去和贺之昭睡一张床,在不知道“喜欢”一词有多么大的威力时,就支支吾吾说喜欢,误以为人生就该如此平稳按部就班,和贺之昭一起念书,工作,他们永远都在一起。
在这之后的一年中,许添宝念了小学,发生很多事。许添谊被迫禅让出友谊,情绪常常如濒临脱轨的列车,再再次体会生之难活不易。但什么都比不上这一次。
其他的挫折和困难或有回转余地——成绩可以再考,人可以研究方式方法,让自己变得更加讨人喜欢。
但挚友这么一走,飞机在跑道上立正、昂首,漂洋过海,就不知归期。
从此以后,他们要见的人,要走的街,要学的知识,要过的人生,或许都将彻底不相干了。
那他们还能是朋友吗?
第二天一大早,许添谊就提着个袋子去了对面那幢楼。
姜连清去菜场买早饭了,贺之昭独自在家。
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许添谊攥着指缝间的细绳,不自在地问:“你明天走?”他特意趁着宝还没睡醒赶来的。
“嗯。”
“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出发。”
“哦。”许添谊说,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给你。现在不许看。”
这递过去的纸袋子模样熟悉,正是他平日放在沙发后死角的那个,里面藏了所有归属许添谊的宝物,还有那张昨夜缝补好的同学录。
他知道贺之昭的电玩上校被许添宝摔坏了,但他的还好着,甚至全新,原封未动。
友谊有时候也得功利一些,他要给点好东西,给点许添宝那家伙给不了的,这样贺之昭才能记住他、感谢他。
贺之昭接过纸袋,听话地没有打开看。正巧姜连清带着早饭回来,看到两个小孩充满愁绪地站在家门口,她把他们都揽进屋,拿出豆浆、油条和大饼招待。
许添谊吃咸大饼,贺之昭吃甜大饼。那天许添谊说绝交,但现在大家好像都忘掉了,谁也没有重提。
姜连清看着他们乖巧地喝豆浆的样子,忽然有点后悔。这种选择是否是自私的?是否母性中应有的牺牲的部分被她刻意地忽略了?
许添谊先吃完,擦嘴,他看到一旁的客厅摆了两个大箱子,快装满了,可屋里的东西好像什么都没有少,问:“这些没装进去的怎么办呢?”
“没关系,带不走的,留给我哥哥他们了。”姜连清答,“轻装上阵。”也有不想带走一切代表过去的器物的私心。
人生以此为切割点,注定是崭新的、不一样的篇章。
许添谊犹豫了下,问:“姜阿姨。你是要和那个外国人结婚吗?”
姜连清点头,说是。
“好。”许添谊巴巴地说,“祝你幸福。”这是没有任何功利心,最真挚的祝福。
姜连清看许添谊,和贺之昭一样,在同龄人中算高。但那么多年前初次见面时,就连她的腰都没到,比现在的许添宝还要小。她愧疚,因为两个人是从小相互陪伴长到大,如今分别就像活生生要撕开黏在一起的橡胶。
然抱歉,却也不免有那样的念头——两个孩子都还小,人生才刚开始,这别离当下似乎是沉重,等过个十年看也不过如此,到时候自然有新朋友在身边相伴。又是崭新灿烂的一轮。
许添谊扭头问贺之昭:“我们家电话号码多少?”
贺之昭报出八个数字,摆脱了性命之危。
许添谊点点头,说:“你在那边,弄好了,记得打电话给我。”
“好的。”贺之昭说,“我会打的。”
许添谊踌躇了一下,还是拿出自己口袋折的有些皱巴的白纸。他说:“你写个保证书给我。一旦安家落户就打电话,告诉我家里地址和电话号码。这样,以后我还能写信给你。”
贺之昭答好,接过对方递来的纸,老老实实写下:我保证安家落户后就立刻打电话给许添谊。
落款写上保证人,贺之昭。还严谨地落了个日期。
许添谊拿起纸反复看了几遍,缜密地搜罗还有什么遗漏掉的,他在思考让贺之昭按个手印的可行性。
外面有人敲门,稚嫩的声音冒出来:“之昭哥哥,我来找你。”
许添谊听见这声音就知道怎么回事,趁姜连清去开门,他把桌子收拾好,抽走那张纸,对旁边的人说:“我走了。”
“再坐一会吧。”
“不,我走了。”
“我不想你走。许添宝也来了……”
“对啊!他来了,所以我要走。”许添谊说,“那个袋子不准给许添宝看见,否则我杀掉你。”
走出去时,他和许添宝擦肩而过,听见宝急切地说:“姜阿姨,可以换一换吗……”
他又情不自禁地流汗了。
走到转角的时候,身后门忽然大开,姜连清喊:“小谊,等一下!贺之昭有个东西想拜托你。”
许添谊赶紧扭头往回走,却不愿再进屋,只等在门外。一直等到贺之昭捧着个方型的水缸走出来。
“这个带不走。”贺之昭在他面前站好,问,“小谊,你能养他们吗?”
透明的水缸中,几尾金鱼不知所谓地游动着。走廊唯一的透气窗特赦冬日的阳光进入,光透过玻璃缸,在地上投射出澄澈的水波纹。
许添谊不想接,但还是接了。他想问这缸鱼是只给他养,还是给许添宝一起养?又听见宝在里面说话的声音,失去了质问的信心。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呢?
他不情不愿说:“我把他们都养死。”
贺之昭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没关系,每个生物都有从生到死的过程。”
因为死亡是必然的死亡,所以道别也是必然的道别。无非早晚问题。
许添谊被一种宿命感击中了。他头垂着,说:“记得打电话给我。”
想了想,生怕贺之昭忘了,又小声撂了狠话:“不给我打就去死吧。”
“知道了。”贺之昭说,“我会打的。”
第二天,水英阿姨特赦,让计程车破例停进了大院中央的空地,许多人围着车送他们。
许添谊从人群中杀出血路时,贺之昭已经打开后排的车门,正准备坐进去。看到他来,就又重新走出来,快速站直了。
许添谊咬了咬牙,当着所有的人的面猛踹了贺之昭一脚。
贺之昭疼得缩了下,接着发愣看自己黑裤腿上的脚印,没说话。
周围的阿姨婆婆们沸腾起来:“噫于敏家的小孩怎么回事?”“你毛病啊?”“你踹人家干什么?”“很恶劣的这个小孩!”
许添谊站在人群中心,被往后拉了拉,仍旧倔驴一样站在原地没动。
他想了一夜,想到自己同学录的背面,写的很小很密的一串“勿忘我”,回过神很羞耻。而且他怎么都不放心,不觉得贺之昭能一直记得他。贺之昭真是不记事,好像也不记得他们这么多年一起玩耍的琐碎事情,所以会倒戈向许添宝。
然而记不记得是一回事,但以喜悦或怀念的心情,还是以愤恨和讨厌的心情记得,这根本无所谓。
恨比爱长久,这是公认的。
因此,为了让贺之昭始终能时不时想起许添谊这个人——许添谊只能出此下策,他寄希望于贺之昭和他一样是个非常记仇的人,这样就能记得久一点。
“我们下次再见面,你可以踹我两脚。”许添谊说,“到时候你回国,在机场,把我摔地上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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