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了一下,没再继续。
病房里还有谢朗,他不愿意说的太直白,但已经足以让黎衍成恍然大悟——
黎母只能卧床,吃喝也就算了,但上厕所却是避不开的事,一个陌生的男的没法陪护。
他竟然没想到这一点,黎衍成的脸色不由有些难看。
“是啊。”黎母第一次这样连连附和着黎江也:“衍成,而且助理不跟着你,你工作也不方便。”
她的神情有点尴尬,又有点无助。
她对大儿子不像是对黎江也,更客套、更小心。
或许是因为小儿子才是那个更长时间陪伴着她的人,很多时候,更难堪、更粗糙的样子,能让黎江也见着,却不敢让黎衍成见着。
有时候真的很难说清,在她心底,真正更依赖的人到底是谁。
黎江也看着她的模样,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苦涩。
伤病、卧床,连基本的吃喝拉撒都要仰仗别人,这种感觉怎么会好受。年纪大了,以后这样的时候会越来越多。
心疼母亲是自然而然的情感,想让自己不去心疼,才是更难做到的事。
“大哥,”
黎江也忍不住试着开口了:“你先找着人,找到之前……我们俩轮着来,你看行吗?今天我请假了,明天也可以待在这边陪着。但是后天,你要是到时候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就来替我一下,我回去上完课再过来。”
他和他黎衍成视着,忽然意识到大哥的眼底有一些红血丝,像是没睡好,又像是精神状态不太好。
他是不是还在酗酒和吃药?
黎江也想。
“……小也,你不能多请几天吗?”
黎衍成的手机响了几声,似乎是来了电话,但他没有马上接。
他看过来的时候,其实内心有种说不上来的焦躁和烦闷。
谢朗的到来、黎江也刚才没有经过他的拍板、包括陪护事他没有想到的细节,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自己的形象,并不是他想呈现出来的那么完美。
每次当他有自己不够完美的感觉的时候,就会异常地想要发火。
即使此时此刻强行忍住了,语气仍然带着点不对劲。
“我肯定加紧安排去找陪护,但就是以防万一,可能后天还是需要你在这边,你看……”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矫正着自己的态度,抱歉地笑了一下:“主要是我这几天工作真的特别忙,很多事签了合同的,没办法推掉。你看,经纪人又打来了,等下我就得出去一趟。小也,我知道你也有课,但特殊情况么,你们老板应该也能理解?之前谢朗父亲丧事,你也回来了一阵子不是。”
他这句话很厉害——能为了谢朗父亲请假,难道不能为了自己母亲请假?
黎母显然也觉得很有道理,附和了一句:“是啊,小也啊,和你们老板说说吧。你哥那边,毕竟是明星。你也知道,要上电视录歌什么的,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的。”
“……”
黎江也站在病床和黎衍成之间,再一次感觉到那种几乎凝滞的窒息感。
这就是他长大的鸟巢,一旦有了争执,他是被要求懂事的那一个;是在同一窝里,如果抢食就会被扔出去的那只幼鸟。
“衍成。”
一直沉默着的谢朗终于开口了,他因为克制,声音听起来更加的低沉:“你去忙吧。我来找陪护的人,放心。”
他听起来是要像以前那样帮他。
黎衍成愣了一下,抬起眼的时候,却从谢朗漆黑的、有些冰冷的双眼中读出了不同的含义——
谢朗很不满,只是隐忍住了。
是……对他不满吗?
黎衍成茫然地想。
“……好。”黎衍成有些艰难地应道,他临走之前,似乎这才想起了之前黎母的话茬,匆匆提了一句:“房子的事,我会留意的。”
某种意义来讲,那像是为自己做的一种辩解——对着黎母,对着黎江也,甚至对着谢朗,辩解说:他是在意的、他是有贡献的。
……
“朗哥,好不好喝?”
谢朗站在医院的花坛边时,从背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唤声。
他一回头,果然看到穿着白衬衫的黎江也从阴影中走了出来,面对着他的时候,眉眼弯弯的,虽然疲惫,可还是带着笑。
“给你买的这杯没有糖,但是加了仙草,我很喜欢仙草的味道,清爽……不知道你爱不爱喝?”
黎江也见他不答,小声说:“你不理我。”
谢朗沉默着,但当然不是不理小也,于是只能低头又喝了一口手里一直攥着的奶茶杯。
已经不热了,自然也谈不上好喝,但还是仔细地尝了一下仙草的味道。
“其实有时候吧,隐隐约约的是觉得,我妈她……”
谢朗喝着的时候,黎江也有些艰难地开口了。
他看着花坛里一簇一簇的喇叭花花苞,继续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
谢朗本来一直板着脸不说话,但这会儿还是转过头去,看向了黎江也。
黎江也此时的话,也不知道是对着他说的,还是对着自己喃喃自语:“其实这些年,我哥在国外,都是我在她身边陪着她,她把我当成那种……可以使唤来使唤去也丝毫不会担心的亲人、儿子,但把我哥呢,当成一个客人。”
“客人,就是要客气一点地对待,她和他说话,总是会旁敲侧击。要什么东西、说什么话也小心得多。再加上,我哥也确实比较有出息,上电视的大明星嘛。”
黎江也轻声继续道:“我就不一样了,无论怎么努力,我也不是那种能一开口就说买一套大平层的人,我妈对我,就像是那种……糟糠之儿?可以这么形容吗朗哥?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的意思你是懂的吧,不光鲜、也不亮丽,但是是跟她相依为命的。你看,招呼客人她找我;照顾她,也是要找我;我想起来,那次大哥让我帮他背锅,她也是这么劝我的,说是要共渡难关。我现在想想,她真是那么觉得的——觉得我们家是一个整体,大哥拼出去了,有大好前途,那我们在家里守着的这对糟糠母子,应该要全力支持、再所不惜才是。”
“所以我的意思是,她的确是没那么疼我。但也不是完全……不爱我吧?”
但也不是完全不爱我吧。
明明解释了这么一大长串,可再次抬起头看向谢朗的时候,黎江也那双浅色的、天生含着柔情的眼睛,却还是流露出了伤心。
他其实也说服不了自己的。
“算了。朗哥,其实我只是不想……不想让你看到这些。也不想让你觉得我可怜。”
黎江也垂下头,他酸楚地笑了笑:“哪有这样的呢,明明这么努力了,也不值得被她好好地爱。我只是觉得太难堪了。有时候也会想,养育之恩、养育之恩,是要拿一辈子去报的吧,可是太苦了,有时候……真不知道要报到什么程度,才能让我自己好过。”
谢朗听到这句话,忽然转过身正对着黎江也,他的神情有点严肃。
紧接着,他挨了过去,忽然伸出手去掏黎江也的裤兜。
那个动作非常的突然,但谢朗做起来,却又有种奇怪的、粗糙的亲密。
“干嘛呀,朗哥。”黎江也忍不住浅浅地笑了一下,推了一下谢朗的手臂。
但谢朗不为所动,执著地在他口袋里翻了一会,掏出了他的烟盒。
“抽烟吗?”谢朗从里面抽出了一根细长的香烟,对着他问道。
“……好。”黎江也愣了一下,他叼着烟用打火机点火,可却被风吹灭了两回。
谢朗默默地伸出手。
那姿势,为他拢住风的时候,又像是隔空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
“啪”的一声,烟终于点燃了。
空气中飘起苦涩的烟味,谢朗忽然低声说:“不可以那么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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