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周瑜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三五分钟后,开关自动弹起,水开了。
缭绕的热气四散开来,夏炎开口问道:“要是沈如老师邀请你去参展,你会留下参加吗?”
陆周瑜把洗好的玻璃杯摆上岛台,“等她邀请我再说吧。”
两人都心知肚明,这是个不可能实现的假设,双年展作为亚洲最重要的国际展览,早在去年年底就已经定下选题,现在已经进入收尾阶段。
但谁也没说破。
“先别往杯子里倒,”夏炎劈手夺过壶把,“第一遍煮开当消毒了。”
他站的位置离水壶有一段距离,猛地伸长胳膊,条件反射地“嘶”了一声。
手一松,水壶砸在台面,一汪水从壶口荡出来。
再次准备去拿时,陆周瑜握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掀开袖子,看到手肘处血糊糊的一片。
血液已经凝固结痂,但有一道半寸长的口子,像是二次开裂一样,硬化的边缘敞开,露出鲜红的肉。
想到在花园拉他起来时,拽的也是这条胳膊,陆周瑜眉头蹙起,“受伤了怎么不说?”
“去医院路上摔的,”夏炎低头扫了一眼伤口,似乎也没预料到这么严重,“我以为只是淤青。”
陆周瑜抬高他的胳膊,把袖子卷至大臂,凑近去看伤口,虽然伤得不深,但还看到其间夹杂的碎石子。
“去医院吧。”
“洗一下就行,”夏炎说:“你家有酒精吗?”
“医院有。”
“这点儿小伤去医院也太夸张了。”
陆周瑜眯了眯眼,不再坚持,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的食指曲起,用指节去刮伤口上附着的砾石,感受到手下的胳膊猛的一僵。
他放轻动作,“很疼?”
“不疼,没什么感觉了。”
视线从夏炎略显苍白脸上掠过,停留他在搭在台面上的手指,手背弓起,指节泛白,似乎是在极力抑制颤抖。
“不疼你抖什么?”陆周瑜戳穿他。
“好吧,是有点儿疼。”夏炎松垮地笑了笑,“不过我手抖不是因为疼。”
石子差不多清理完,陆周瑜收回手,没太在意他的话,只当他在不好意思,如同多年前总不承认自己怕黑一样。随口问了句:“那是因为什么?”
“我在医院跟你说过啊,”夏炎的指头蜷了蜷,“疼不会手抖,紧张才会。”
重新烧上热水,陆周瑜垂下眼,发现指尖有抹深红,是一滴已经干涸的血,应该是处理伤口时沾上的。还未来得及抹去,就在热气袅袅中听到夏炎补充:“我在紧张,你看不出来吗?”
他搭在台面的手指十分用力,着力点在指尖,血液全涌上那一处,洇出一团含蓄的红痕。
陆周瑜把视线挪到他脸上,“紧张什么?”
夏炎一愣,随即笑得粲然,“你把我带回家,不是想跟我睡觉吗?”
两条街外有座风烛残年的寺庙,每逢农历十五的零点,便通过醇厚古朴的钟声,荫佑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人。
那声音深沉而遥远,在现代化的城市中显得有些突兀。
钟声的余颤散尽,陆周瑜把指头往台面上的水凼里一沾,指尖的血块霎时晕开。他没有抹去,指腹按上夏炎的手背,自掌骨开始,一路流连到伤口之下,划出一道艳丽的渍。
最后指尖抬起离开皮肤时,血水黏连了一下,像个难舍难分的吻。
他转身走出厨房,“我不跟浑身是血的人睡觉。”
第19章 再次
血最终还是淌满了地板。
陆周瑜五岁开始跟周漫学画画,说是学也不尽然,周漫给他一盒颜料,一块空画板,就不再管束,坐在一旁拉琴。
“宝贝,你觉得这个声音是什么颜色?”她轻阖双眼,沉浸在琴声里。
视线扫过颜料盒里斑斓的色彩,陆周瑜答:“红色。”
“那我们就画红色。”
陆周瑜第一次使用颜料,稀释过度,那些明暗不一、饱和错落的红,就如同一条条河,在画板上奔腾,又在重力作用下,滴落到地上。
等他察觉时,地板上已经蜿蜒出了一条红绸带般的天堑,将他和周漫分隔两侧。
周漫对他笑了,并不着急去清洗地板,而是说:“像不像血流了一地?”
陆周瑜接到电话,从山上赶回海城时,周漫已因自杀未遂住进重症监护室,不允许探望。
回到家后,客厅地板上的血渍还未被清理,陆周瑜趴在地上,一点一点擦拭,不小心踢翻水桶,猛烈的水流冲击把血渍沏开,淌了一室。
与此同时,他觉得似乎有一些鲜活的东西,正在一瓣一瓣地从身体里剥落。
有点痛,也伴生出带着歉疚的轻松。
而在山上的时光,那个吻,初次的怦然心动,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陆周瑜不曾忘记,但也不再回忆。
被确诊为植物人的第三年冬天,周漫平静地迈向死亡,陆周瑜从学校所处的北方,转了一趟机,回到海城参加葬礼。
他从没想过会再次遇到夏炎,在分别三年之后。
葬礼结束,恰好收到高中班级群聚会的消息,陆周瑜上大学之后极少回海城,也不再参加同学会,因此到场时激起千层涟漪。
大家吵着罚他喝酒,他也笑着一杯接一杯往胃里灌。
同学聚会的流程乏善可陈,两打啤酒分喝完,又开始万年不变的国王游戏。
因一位同学提前离场,游戏恰好少一个人,陆周瑜喝得多,加上为葬礼连轴转,整个人又困又晕,正想主动退出时,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介意的话加我一个吧,”那声音的主人一只手拍上他的肩膀,“我跟他认识。”
班长眼睛一亮,一边嗔怪陆周瑜“有这么好看的朋友不早带来”,一边在他旁边加了把椅子,热烈邀请新朋友入座。
从听到声音那一刻,陆周瑜就猜到是谁,只是酒精阻遏住思维与动作,直至众人的注意力被另一对多年情侣吸引,一旁的人终于有所动作。
夏炎一手托着下巴,凑近他问:“你不记得了我了?”
三年未见,他几乎没怎么变,一张令全场人称羡的脸,加上长至肩膀的浅色头发,叫人过目难忘。
但似乎运气不佳,游戏刚开局,便数次被罚。
喝了三杯?或者更多,总之他靠过来说话时,声音很轻,带着淡淡的酒气,擦过耳畔。
陆周瑜偏头躲开,目光从他脸上扫过,略一点头,“好久不见。”
很快,运气不佳的变成两个人。
陆周瑜和夏炎被班长拿捏命脉,此起彼伏的起哄声中,班长狡黠一笑。
陆周瑜眉心猛跳,隐约觉得不妙——他和班长坐过同桌,也见过她在课本各个角落的涂鸦,无一例外都是动漫人物的接吻图——两个人同一性别。
果然,她把手里的牌面往桌上一甩,“那就亲一个吧。”
这类惩罚在游戏中常见,是助推气氛的一大利器,不介意的甚至会当场热吻,给场子添一把火,介意的喝杯酒也就过去了。
总而言之,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气氛以当事人之间为圆心,放射状向外凝固。
在场众人都隐约感觉到怪异,于是有人善意地打圆场,说“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啊”,“喝就完事儿了”。
夏炎的目光像片羽毛,在陆周瑜脸上一抚而过,轻得不留痕迹,然后笑意盈盈地起身,“没事啊,游戏嘛。”
他一如既往地善解人意——班长已经因自己的提议而满脸涨红,一个劲儿地道歉。
但搭在桌面上的十指,如同拒绝生长的春笋,脆生生的指节不住颤动,酒杯里的液体都晃出波纹。
陆周瑜低头看了一会儿。
“不好意思啊,”他端起那杯酒,举高后向众人环绕半周,半真半假地笑说:“我恐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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