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伊集院真一郎倒反省起自己。
是了,生成这样,也并不是她的意愿,要追根溯源,这种冷酷无情的基因,是那个英国女人留下来的,是伊集院家的耻辱,遗传到弓弦身上,过错方该是他这个父亲才对。
仔细回想,女儿的要强和聪明,都不是什么大错,尽管时而表现出没什么情感的样子,但要说父女俩真正关系恶化,还是因为第二任妻子进门……如今看来,也是因为她害怕失去父亲关怀的缘故吧?
可他却因为对和臣的排斥,也一直在潜意识里排斥着弓弦。
她此刻表现出的情感,让伊集院真一郎意识到,她毕竟是他的女儿,弓弦与和臣是不同的,或许是他不够关心女儿,竟然一直没有发现。
小孩子模仿大人,是天性,是他这个父亲没能成为一个优秀的榜样,竟然让女儿天真地以为,为了成为家主,就应该学习伊集院和臣那种怪物。
她还小,还不懂事,还有这样对父亲的濡慕感情,就还有改正的余地,如果好好关怀她,她或许不会长成那样的怪物。
伊集院真一郎的心底忽然涌现出了希望,他严肃对女儿晓以利害:“是我失言了。但是,你要知道,‘学习’伊集院和臣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行的!你根本不知道这种人有多可怕!他是天生冷血的怪物,对家人冷酷无情,对用得上的人才会巧言令色,偏偏那些人都会被他哄骗到手,连有名的狡猾政治家都待他如亲子,那个人可是根本不会感恩、回报任何感情的!只要符合利益,他根本不会留恋,就算别人把他当继承人培养,他也是说走就走。”
伊集院弓弦像是头一回听说这些事,有些动摇,表情却还是不服气,她用毫无自信的语气反驳道:“这些,这些,应该都是你的偏见吧!难道他去继承森山要一的衣钵,不回来伊集院家,放弃和你的竞争,就是有情有义的表现了吗?再说,要不是曾祖母收留他,祖父母都已经为了你要把他送人了。你说的这种事例,我实在是无法认同。”
“为了我把他送人?放弃和我的竞争?我好多年没有听过这么好笑的笑话了,”伊集院真一郎惨笑起来,“真是好笑,不过,是啊,我曾经也以为我终于摆脱他了,我赢了……”
伊集院弓弦上前两步,关切地看着她的父亲,轻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伊集院真一郎在女儿温情的表现面前,终于开诚布公起来:“确实,我一直很嫉妒和臣,他太聪明,什么都能轻易学会,还拥有比我更优秀的外貌,又像是能读心一般,只要他想,他可以获得任何人的喜欢。但是一开始,就算没有和臣优秀,我还是想做一个好哥哥,因为我们是亲生兄弟,比世界上其他任何人都要亲近,不是吗?可是我渐渐发现,他是个怪物。”
沉浸在回忆里,伊集院真一郎的语气,像是想要逃离什么可怕东西一般,变得急促起来:“那还是我们刚上小学的时候,有歹徒试图在上学路上绑架我们,那些人有枪,保镖们与他们搏斗起来,我们被贴身保镖保护在车里,我记得很害怕,我紧紧抓着和臣的手,想着我们可能会死在这里。那天,有位从小照顾我们的保镖先生,替我们挡一枪,死在我们眼前。
“大量的血蔓延开来,我吓坏了,整个人都歇斯底里,这时我听到和臣说,‘哥哥,请安静,你太吵了’。我转过头,看着他,他和平常一样,他和平常一样,他坐在那里,右手拿着他温习英文单词的小书,在看。我说,‘和臣,你没看到吗,保镖先生死了!’,他说,‘看到了。有什么事吗?’。
“那时我不知该如何反应,在他异常的冷静面前,我不禁为失控而羞愧,于是我安静下来。但我心底越来越害怕,我不知道是更怕外面的歹徒,还是更害怕身边的弟弟,但是那时我太小了,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害怕和臣,所以我忍耐着不敢说,我还是抓着他的手,感觉像是在抓着一只可怕怪物。
“得救时,和臣已经把书收起来了,沉默着,我因为害怕不敢说话,大家都觉得我们两个都是被歹徒吓坏了。
“后来,父亲为殉职的保镖们举办葬礼,轮到和臣祭拜时,我看到他手里竟然拿着一盒巧克力,我以为他对保镖的牺牲不在乎到了这种程度,我一时气愤,冲上去推他,质问他这种场合怎么可以带零食,他却没有理我,将那盒巧克力供奉在莲台上,然后对坐在一边作为受礼代表的保镖队长说‘我常看到寅泰先生吃这个牌子的巧克力,我想他会喜欢,就擅自买了’,铁汉一般的保镖队长当场抱着他哭起来,我才知道,死在我们面前的保镖先生,是保镖队长的弟弟。
“和臣得到在场所有人的肯定,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然后和臣为我解释说,‘哥哥为寅泰先生的死很是伤心,他是怕我亵渎祭拜礼’,于是我也被大人们称赞了……可是这算什么?如果他真的那么在意寅泰先生,为什么在寅泰先生死的时候毫无表现?”
说到这里,伊集院真一郎有些神经质起来,视线根本没去看伊集院弓弦,几乎是喃喃自语地说:“每一次,每一次我以为他不是那么冷酷,他又表现出没有感情的那一面,他太聪明了,他能注意到那么多常人根本注意不到的细节,所以他可以表现出关心任何人,但事实上,他根本谁都不关心。更可怕的是,他根本不费心骗我!我宁可他像对待其他人一样,欺骗我,让我像个以为被他关心的傻子一样,作为哥哥自满地爱着他就好!但是他没有。”
“他不骗我,偶尔,极少数时刻,他说出一两句没什么感情的像是在关心我的话,我就又动摇起来,以为他是个正常人,但他不是,他不是!”
伊集院弓弦忍不住道:“所以,他还是关心过你的。”
“谁要这种冷血怪物的关心!这种关心到底是什么,你能想得通吗?别人的生命、情感和尊严,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那这种所谓的关心到底算是什么?你真的相信这个人会有感情?”
伊集院真一郎似乎被女儿的反驳触怒了,他为了证明自己,急切地摆出更多证据:“还有什么他被父母送走,那根本就是他引导出的结果!他知道我嫉妒他、害怕他,明明已经很久不跟我说话了,有一天却突然问我,‘哥哥,你希望我被送走吗’,我明明没有想过的!我真的从来没有想过!可是被他这样问了之后,这个念头就深深扎根在我的脑子里,我为自己的卑劣羞愧不已,可是无法摆脱。于是我又生了病,母亲在我的床边哭泣,哭着说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我像是被鬼附身了一般回答‘把和臣送走吧’。
“我是真的很想摆脱他,即使明知不对,也依然躲在母亲背后,眼睁睁看着事情一步步发展,如果这件事真是表面上这样,我想我会为此终身自责!但是,当我终于鼓起勇气去找父亲,请他收回成命时,我听到他和和臣的对话……我一直以为父亲只是太过严肃古板,所以不常表现出对我们的喜爱,在我们这样的阶层,我当时不少朋友的父亲都是这样的,直到那天……
“他们的对话,我不敢相信这是即将送走儿子的父亲和他即将被送走的儿子,父亲平时对我们说话,总是一副严肃教训的口吻,但那天不是。我从没见过父亲那么生气,他简直是暴怒。
“父亲说,‘我是家主,你是我的儿子,你必须遵守家主奉行的传统,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你不敬兄长,害你的母亲伤心,你胆敢破坏我的规则,就要付出代价’。
“和臣说,‘传统守旧的东西是注定要被踏破的,你喜欢这出传统戏,我不喜欢,也不会浪费时间陪你演下去,我有我的规则,你有一个符合你审美规则的妻子和一个儿子,我会把他们都留给你’。
“父亲说,‘我绝不会让你轻易取代我’。
“和臣说,‘一个平庸的家主没有在我面前猖狂的资格,在我还不想丢掉对你仅有的尊敬之前,少来阻碍我’。”
伊集院真一郎有些疯狂地大睁着眼睛,向女儿追求认同地问:“你不觉得可怕吗?这哪里是两个正常人的对话?这简直是两只怪物。说出这些话的和臣才十三岁,他才十三岁。还有,没多久,时常教训和臣的老管家,就在大宅里意外摔断了腿,然后和臣就被曾祖母带走了,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联系,但是我觉得是和臣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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