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怕——”
女人下意识地就要去抱他,却在伸手时想到了什么,动作忽然僵住了。
她朝着舆水怜这边投来一瞥,又忙移开。
贝尔摩德恰在这个绝妙的时机打断了一切。
“让菲莉女士留下,其余人带去旁边的房间。”
黑衣人们立刻行动起来,丝毫不怜香惜玉、也不尊老爱幼,差点要一把拽着那小男孩提起来,却被他父亲一把将其抱住保护在怀中。
他们一行人离开房间时,舆水怜还感觉到对方经过自己时所表现出的强烈敌意。
……被仇视也是理所当然的,他心想。
他们只是在过着自己一如既往的平静的一天,却被我们这群不速之客搅黄了一切。
他们自然有充分的理由怨恨、仇视自己。
贝尔摩德让一个人守在这个房间的窗外,自己则是离开了房间。
“接下来是你们时隔多年的叙旧时间,我不会打扰你们的。”
房间里只留下了菲莉和舆水怜。
后者收敛表情,在菲莉对面拉开椅子坐下。
也许是错觉,舆水怜感觉他放在钱包里的那张母亲和她哥哥的合照像是在发烫。
他大概、多半、也许是已经疯了也说不定。
他这次不想放任沉默蔓延,而是主动说道:“……好久不见。”
舆水怜试探着说出了那个词,“母亲。”
妇人说:“好久不见……怜。”
舆水怜脑子有半秒停滞。
被亲生母亲喊出自己的名字,这种对旁人来说会听到腻烦的事,对他来说却像一场痴梦。
妇人自顾自地开口,倾诉她的忏悔。
“当年的事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都是我,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小心弄丢了你。”
舆水怜缓缓问:“所以,我们是怎么分开的?”
菲莉攥着衣服的一角,她陷入了回忆,嘴巴像倒豆子那般诉说个不停。
“那天风很暖和,很晴朗。”
“我带你去公园野餐,本来是快乐的一天——我还记得你那天穿着一条棕色的短裤,上衣是我从跳蚤市场淘来的、别人家的孩子穿过的旧校服衬衫,你穿上去真好看,就像个可爱的天使。”
舆水怜静静地听着,这个答案对他很重要。
“中途,我转头去公共区打了杯水,不到五分钟,我就找不到你了,我找警察,找遍所有人都找不到你,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
似乎是回忆起了那种无助感,残留在身体里的精神的苦楚让这个女人下意识抱住自己的双臂。
“……我找不到你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我用尽了一切办法,却一点也没有你的消息……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完全崩溃了。”
“我很爱你……我真的很爱你……”眼泪打湿了她的双颊,她边落泪边不停复述着这句话。
舆水怜沉默了,如果对方没有说谎,那么……
他不是被抛弃的。
他设想过千万种不同的不幸,却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真的被家人爱过。
被爱这个状态,是一种极高的奢侈,他曾经相当奢侈过。
在他得知母亲曾经找过自己,那么努力的找过自己之后,心中萦绕的恐惧终于减弱了几分。
……这样就够了。
也许他想要的答案,就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他们只是没有缘分而已。
“那之后呢……?”他压着自己的声音,让自己尽可能的冷酷一点。
菲莉捂住脸:“这种自责折磨了我很长时间,长到以为我会贯穿自己的全部人生……”
“后来我来到日本定居,在漫长的休养和治疗之后,又遇到了现在的丈夫。“菲莉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
她在征求舆水怜的意见,因为她知道对方可能不会喜欢接下来的话题。
进门的时候不是都看清楚他们一家四口的模样了吗?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舆水怜却觉得想笑,今天的他感情格外丰富,喜怒哀乐全都拉满。
他主动、贴心地为菲莉将话题续上。
舆水怜:“然后你们结婚了,有了两个孩子?……等等,年纪大些的那个女孩应该不是你亲生的。”
菲莉听着他嘴里蹦出的每一个字,渐渐像被抽干了力气,声音都虚弱了,“……月子是我丈夫和他前妻的孩子。我……和我丈夫只生了一个儿子。”
舆水怜自然看到了那个可爱的金发男孩,他随口道:“他和你长得很像。”
自然和自己也有几分像。
也许和自己小时候会更像。
母亲,哦不……菲莉女士面对那个孩子时,会不会偶尔想起他?舆水怜心想。
“你会想起我吗?”
他笑了起来。
万幸的是菲莉因为愧疚和混乱的情绪并没有看向舆水怜,否则会看到他此刻难看得不行的笑容。
“我会,我曾经每个日夜每个时分都在思念你!”
菲莉的手肘用力的撞在了桌沿,她却毫不在乎。
她说着说着,声音又弱了下去,“……哪怕是在我看见我现在的孩子时,我甚至……还会想起你……”
怎么不会呢?
“看到冬天降温的天气预报时,我会想着他有没有暖和的衣服穿……吃着自己盘子里的食物就会忽然开始掉眼泪,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哪里,在吃什么……”
“生活中的每一个时分,每一个事件,都变成了我思念你的契机,我人生的时钟在那一刻已然停摆,直到遇到现在的丈夫,我才重新开始走动。”
至此,她气氛已经推至高潮,她终于有了勇气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那个问题——
“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的孩子……?”
“我……”
舆水怜想,他时而品尝着少量又珍贵的幸福,时而又忍受着地狱般的酷刑。
他过得不能说全好,也不能说全坏。
可还未等他斟酌好语言,隔壁就传来孩子的喊叫声,和吵架声。
菲莉却像是被戳破的气球那般,砰地给出了剧烈地反应,她倏地起身,把椅子都给撞倒了。
门外,贝尔摩德问道:“发生什么了?”
舆水怜看着面前小腿还在微微发抖的菲莉、他的母亲。
他平静地对贝尔摩德说:“没什么,只是椅子碰倒了。”
下一秒,菲莉捉住自己的裙角,双膝跪地,两只手死死捉住了舆水怜的手。
那一刻他本可以避开,却最终没有抽出自己的手。
菲莉女士那双如湖泊般的蓝眼睛注视着舆水怜,她脱口而出:“求、求求你,放过我们……放了我和我的家人吧。如果你有什么不满,尽管找我就是了……是我不好,弄丢了你……是我不好……”
她以为自己是来报复她的,是吗?
可他也不是自愿要来的。
为什么没有人听听他的声音呢?
如今,他的母亲死死地攥着他的手,只是悲切的、忧郁的、像面对一个无法抗拒的敌人那样进行祈求,祈求他放过自己。
看来,她其实也没那么想听自己说自己的经历,舆水怜想。
她现在的儿子一哭,她就忍不住了。
这很正常,毕竟那边才是她真正的家庭,自己只是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孤魂野鬼,只有死着和失踪着的时候,才是菲莉心中值得她疼爱和怀念的那个“天使般的好孩子”。
而不是现在这样,和一群违法分子跑到她家里,破坏她宝贵的宁静生活。
从这一刻起,他已经是菲莉和她想守护的这个家的敌人了。
舆水怜后知后觉的发现一个问题: ……那菲莉刚才说的那些她是如何思念自己的话,是真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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