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96)
从他们进来到现在都没有听见一点人声,再想到那浓重的血腥气,最坏的可能就是这里除了他们和那个女人再没有活物。
“看天上。”
天京城被永无止息的夜幕笼罩,本来是这个样子的,但此时西侧那门楣朱红琉璃瓦碧绿的奢华宫殿上方浮着一片足以取代太阳的光亮,将所有事物照得亮如白昼,也为他们指明了道路。
“这么显眼,省得我再一间间去找了。”
薛止跟在密道里时一样走在前面,可还没走出几步他就被迫停下脚步。
他很是不解地朝着身边人看去,好似在询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穆离鸦将手抽了回来,缓慢但坚决地摇了摇头,“到这里就够了,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
“为什么?”薛止不明白他的意思,或者明白了也只当做不明白。
“看这个。”穆离鸦指着天上的那样东西,“又不一样了。”
在他们从皇陵赶来这里的这点时间里,那朵莲花又绽放了一些,完全绽放只是时间问题。
这朵莲花不止是他们的,更是天下所有生灵的催命符。
“我看到了。”
“我一个人对付那女人,你要做的全部就是去救宣武将军,阻止仪式。她的人先我们一步,应该早就到了。”穆离鸦比任何人清楚他的软肋在什么地方,又该怎样让他说不出话,“宣武将军如果死了的话,谁来为天下苍生平息战事呢?你会容许这种事发生吗?”
“那你呢?”
“我不会有事的。”
薛止看着他,想要看出哪怕一点说谎的痕迹。
小时候这个人的谎话一直都很拙劣,不过是他心甘情愿被骗,而现在连他都说不准了。
“你已经被我说服了,对吗?”
“是。”薛止无可奈何地摸了摸他的脸颊,“你已经说服了我。”
哪怕他只是凡人薛止,都无法都沿途惨状置之不顾,更不要提他的真身是天地间的神祇,要将这天下当成自己的责任,不可放任他人肆意践踏,哪怕这个人是他的兄弟。
穆离鸦说得没错,哪一边都不能置之不顾,他们在这里分开是最好的选择。
“但是我放不下你。”这是属于薛止的一点私心。
“我不会有事的。”穆离鸦握住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有办法对付她,相信我。”
“救出宣武将军后,我会第一时间来你那边。”
穆离鸦笑了下,避开了这个话题,“有什么话晚些时再说。”
薛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要将他的模样印刻在脑海中,“那我去了。”
“快些去。”穆离鸦目送薛止跨上天火之兽的背脊,拉动了一下不存在的缰绳,然后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嘶啸。
半空之中,这外形像虎又像狮的异兽身形不断地拉长,最后变作了一条红鳞长角的赤龙,载着他的薛止朝着那朵莲花的正中央飞去。
“好了,该轮到我们了。”在他的袖中,那把短剑正不住地震颤,仿佛已等不及要与那个人见面。
他低下头,对着那颗绿得不正常的珠子喃喃道,“我这就带您去见她。”
那颗珠子的表层蒙着一层雾气,好似流泪一般,他小心地将水雾拭去,“有什么好难过的?您不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循着那五彩霞光的指引,他穿梭在死寂幽深的宫闱中。
禧宁宫,相传是居住着雍朝最尊贵女人的宫殿,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听到里头的主人家放话,“还不进来吗?妾身可没有这么多时间等。”
沉重的宫门自动向着两侧被推开,他站在门前,借着身后的大片光亮向深处看去。
靡丽的红衣女人端坐在高处,膝头睡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
这男人身着绣着九爪真龙的明黄衣衫,身份昭然若揭。
“不敢进来吗?”
“没有。”
穆离鸦刚朝前走出一步,宫门就在他的身后严丝合缝地闭上了。
“这是这么多年来,妾身第一次亲眼见到你。真是俊俏的小郎君,与我那短命的姐姐像了五六成。”
高耸的发髻,细碎的殷红珊瑚珠耳坠,绣着石榴花的繁复衣裙,还有眉心深如龙血画成的红痕,她整个人就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让人光是看一眼就像是要被刺伤眼球。
这熟悉的称呼让他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炎炎夏日。
“小郎君,找妾身有什么事吗?”她懒懒地掀起眼皮,好似撒娇一般娇嗔道,“就不能等一会再说么?”
“不好。”穆离鸦不为所动,“我面对了自己的宿命,现在轮到你了。”
他没有任何退路,而她亦然。
他们注定要在这里决出胜负,看看她与祖母究竟是谁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正确。
“妾身的宿命?妾身不是已经面对了?”她很是不解地说,“妾身的宿命就是要成为天下间唯一的神明,难道不是这样吗?”
到最后,她脸上那画皮一般的笑容渐渐隐没,只剩下冰冷的倦怠,“难道不是这样吗?”
穆离鸦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当然不是。”
“那你说,妾身的宿命该是怎样的?妾身不够强大,配不上那个位置?”
这数百年来,她受凡人供奉,汲取信愿之力,又以大雍国祚作滋补,早已不是当年初见承天君时羸弱而无能的少女了。
“多说无益,就让妾身亲眼证明给你看,所谓的宿命不过是虚妄之言。”
奢华的裙裾摩擦过台阶,发出旖旎的沙沙声。她朝着他走来,而失去了依附的男人颓然地倒向了一边,露出了真容:一具丑陋狰狞的干尸,薄薄的人皮贴在骷髅上,唯独神情是安详的。
感受着那令人窒息的可怕威压,穆离鸦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察觉到危险来临的那一刻,袖剑出鞘,稳稳地拦在身前,不让任何东西逼近自己,而扬起的发丝被削断,飘散在半空中,如融化的月光。
在来到这里以前,他不止一次地恐惧过,等他真的到了以后,他反而奇妙地镇定下来。
“迟绛,我只是希望你明白,没有人的宿命应当凌驾于苍生之上。”
·
寒冷的天空之中,风就像一把尖锐的刀,要将任何胆敢闯入者凌迟成碎片。
厚重的白雪从撕裂的缝隙中坠落,却在遇到一股灼热的气息后被烧得连痕迹都不剩。
薛止站在龙背上,寒风将他的衣袖吹得猎猎飞舞。
越是靠近这朵虚像莲花的中心,那股不可言说的阻力就越是强烈,到了最后,他必须咬紧牙关才不至于被排斥出去。
虽说还是凡人之躯,可因为继承了承天君部分神力的缘故,他能在这片阴影中看到的东西比穆离鸦更多:除了一具光裸的躯体,有一个人的身影,赫然是被掳走的宣武将军。
宣武将军双目紧闭,胸口微弱地起伏,左半边身子消失在了暗影中,原本缠绕在他周身的真龙之气已经很微弱了。
至于那具隐约有了点女人特征的躯体,他只是看了一眼就挪不开视线。
在这之中有什么东西正一刻不停地呼唤着他。他按住胸口,明明能够感受到心脏的急速跳动却这样的空虚,好似缺了什么很重要东西。
“果然是这样吗?”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之中究竟是什么。
这是十多年前衰弱得连离开虚无之境都困难的承天君被迟绛挖走的那颗心。
失去了神格的承天君堕为凡人,而迟绛却得跨入了神明的领域,变得更加强大。
忽然间他听到了兵戈碰撞的脆响和鼎沸的人声,睁开眼,发现原本漆黑的街道被连绵的火光点亮,汇聚成无数发光的河流。
训练有素的宣武军击溃了守卫京城的禁军,朝着信号发来的西南方赶去。
是李武,李武招来了他的军队。
在离开护国寺以前,他将阵眼的所在托付给了李武,请他务必前往。
至于能不能成功发动阵法困住那个女人,就要看天命这次是否站在他们这边了。
“比起虚无缥缈的天命……”比起天命,他其实更相信这个。
他朝着阴影的正中央伸出了手。
指尖接触到这丝丝缕缕缠绕黑气的一瞬间,他就嗅到了皮肉烧焦的恶臭。
钻心的疼痛刺得他左肩不断抽动,豆大的汗珠一颗颗顺着额头滑落。对于没有神格庇护,还是凡人的他来说,想要强行中断仪式还是太过困难了。甚至他还没有触碰到宣武将军的衣角,那只手就已经只剩下支离白骨——白骨上新的皮肉不断生长,又再度被腐蚀殆尽,周而复始,残忍而缓慢。
很近了,他总觉得时间已经过去了千百年,可他的手才不过往前伸了一尺多长。
就快要拉住宣武将军了,他有些如释重负,又有些煎熬地想,自己到底能否将他拉出祭坛的正中心呢?
“凭你也配这样与哀家说话么?”
听清楚他究竟说了什么,迟绛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就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冰冷锐利的风刃擦着脸颊滑过,留下几道细小的伤口,而穆离鸦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的剑术是薛止亲自教出来的。
在术法及铸剑等方面他可以称得上天赋卓绝,唯独剑术无论怎样努力都难得要领。
时至今日,他还记得薛止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算了,不要想那些太复杂的东西。”薛止叹了口气,放弃了教他太过复杂的东西,“你听得到剑的声音吧?到了真的需要的时候,那把剑会告诉你该怎样做。她比你更清楚要如何对敌。”
寻常的宝剑自然做不到这些,可他手中的这把剑又不是寻常凡物,乃是某个对他无比重要的人所化。
那若有如无的歌声都离他远去,周边陡然安静下来,只有他匀长的呼吸和那个女人发出来的声音。
“我的小九儿,听我说……”
是女人的声音,他觉得自己的手背被人握住,不容辩驳地带着他朝着某个方向挥斩而去。
“就是这里!”
迟绛甚至来不及逃开,就被他拦住所有的退路。
剑身就被送入了她的胸膛,柔软的皮肉就像没有骨头一般,很容易就被刺穿。
这么容易就得手了吗?伴随着惊慌与难以置信,穆离鸦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就是迟绛仓惶的脸孔。
“你……”
手刃仇敌的喜悦还未持续多久,他就发现了不对的地方:就算是半神被这把剑刺穿心脏也会死去,可她胸前的伤口中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迟绛脸上的惶恐之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如花的笑靥,“你发现了是不是?”她更凑近了他一些,这动作又让胸中的剑刺得更深。
穆离鸦试了下拔剑,剑就像是陷入了一片难缠的泥沼,怎么都使不上力气。
他们两人靠得很近,都能看见彼此眼中自己的倒影。仔细看的话,她的面部轮廓和年轻时的祖母足有七八分相似,他们之间的确有血脉牵连,怪不得那时的毛石匠会对他这样畏惧。
“怎么了?明明只要放下剑就能逃走了,你还不逃走吗?再不逃走的话真的会死。”她叹了口气,好似真的善心发作了,对他循循劝导,“对于亲姐姐好不容易延续下来的血脉,妾身还是很难硬得起心肠。你真的不逃走吗?”
不论怎么看她都在这个地方,可他就是伤不到她一丁点。
“这不是你的真身。”他很难说自己究竟是用怎样的心境说出这句话。无论是馥郁的香气还是柔软温热的肌肤触感,眼前的她都和真实的毫无两样,如果连这都不是真身,那么她的真身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他抬头看了一眼黑沉沉的拱顶,仿佛要穿过层层阻隔看到天穹中正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