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20)
所有的东西都和眼前的景象重叠起来。
那圆形伤疤的中心,赫然是一朵绽放的莲花。
薛止还记得,六岁那年他是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早晨醒来的。
他已经醒了,可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迟迟不肯睁开眼睛,只是静静地躺着。
当时的穆家当家也就是穆离鸦的父亲,穆弈煊坐在他的床边,早已看穿了他的小把戏。
“我知道你今天会醒,既然醒了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吧。”
他茫然而顺从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位年轻而俊秀的黑衣公子,神态冷若冰霜,看起来最多只有弱冠年纪。
黑衣滚了层红边,衬得他的皮肤愈发冷白,就像一整块通透的玉石,十多年间这位穆家当家人就一直是这副模样,半点都没有衰老过。
“记得自己的名字吗?”和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不同,穆弈煊说出的话语是温柔平和的。
他想说话,但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光是发出点气声都能尝到铁锈般的腥甜。
微热的药茶被一点点送进了他喉咙,穆弈煊托着他的后脑,再度缓慢地将他放平在枕头上。
“慢慢想,知道就点头,不知道就摇头,我不会逼迫你。”
想不起来,一点都想不起来,不知怎的,他就是跟这个再寻常不过的问题较起劲来。
兴许是勾动了某些情绪,他的呼吸变得十分粗糙,手指无意识地抽动着,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意识到自己可能找不到,他的心中涌现出狂暴的愤怒——
“静心。”
穆弈煊的手指很冰,冰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将一样沉甸甸的东西塞了过来,他摸到它的一瞬间心中所有的杂念陡然沉淀下来。
长大了一些他才知道,这是因为他身体不属于他的那些魂魄在呼唤自己的半身。有时他自己都不清楚,他这样还能不能算是人。
穆弈煊看他的眼神带着点说不出的怜悯与悲哀,清凌凌的,如碎掉的一池浮冰,“你姓薛,单名一个止字,是我一位旧友的儿子。好了,你再休息一会吧,过些时我让人把药给你送来。”
他又睡了一整个夏天和大半个秋天才慢慢能够下床。
“你的父母都被人杀了,我去的时候只救到了你,你就在这里生活吧。”
穆弈煊常年住在山上的剑庐,一个季度最多回来一到两次,可不论他在或是不在,穆家其他人都不曾苛待他。
他混混沌沌地长大,按照穆弈煊的要求整日抄写经书,说是这样对他有益。
有关他过去的所有记忆都随着那一魂一魄而消失了。他记不得父亲母亲的长相,记不得自己姓甚名谁,更记不得曾经过得是怎样的日子,就连这块莲花伤疤也是后来受了刺激才勉强回想起来的。
如果没有那件事,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人,还会不会这样不人不鬼?模糊的恨和痛苦撕扯着他本就不完整的魂魄。
“停下来。”
听到有人说话,很熟悉的声音,是他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里听过的。
他艰难地看了眼。是穆离鸦。他长得和他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又因为神态气质截然不同的缘故绝不可能被错认。
穆离鸦握住他的手,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原来他的手指已经深深地嵌入到血肉里,指尖血迹斑斑。
“它想要控制你,你不应该屈服。”
但他的手很冷,就像是他的父亲一样。
“如果你想要我们那么多人的努力都白费的话……”
薛止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直到他说出这句话,脑子里如鸣洪钟,登时清醒过来。
穆离鸦鲜少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有些冷淡,又有些悲哀的无可奈何,但是他说得没错,为了让自己活着,好好的活着,穆家三代人都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从穆弈煊到穆离鸦,他们总是说这是为了赎罪,可因为他不记得过往的缘故,就算听他们说了当中缘由也没有半分实感。
“我没事……”他身上全是冷汗,抬起血淋淋的手贴在眼睑上,感受着底下那片不同寻常的灼热,“只是稍微有点失态了。”
一方面是觉得这是他们的私事,一方面是瘆得慌,林连翘早就找了个借口做跑没影了,只留他们与哑伯的尸身同处一室。
“还不能完全确定这个和你记忆里的那个烙印是一样的。”穆离鸦细细描摹着那块伤疤,“如果是的话,只要他们又在行动就总能找到线索。”
当年事发以后,穆弈煊也有追查过究竟是什么人下手杀害自己旧友一家,但因为线索太少的缘故总是卡在刚开头的地方。直到薛止找回了这一点记忆,他们有了个大致方向,虽然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也好过彻底摸瞎。
薛止偏过头看他,忽地想起三年多以前他还是个散漫跳脱的少年人,满脑子的鬼点子,因为血缘的关系笑起来总是带些邪性。他每天想得最多的是怎么在他爹手里偷懒,还有怎么偷偷溜出剑庐陪祖母多说会话。这三年中,他一点点看着对方眼中的邪性与仇恨被磨平,变成了现在这样子。
他们两个何其相似,都是在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又同样不知道该去怨恨谁。如果他没有对他抱有那样不堪的欲望的话。
“走吧。”注意到薛止的视线,他垂下眼帘,“林大夫差不多该来找我们了。”
……
“这差不多是一个月的量,再多了不便于保存。”
内室里,林大夫将装着红色药丸的四个小瓷瓶一字排开在桌面。
穆离鸦没有立即收下,而是拔开塞子嗅了嗅,确定气味无误后才松了口气。
昨天下午到夜里出了许多事情,今日林连翘说什么都不肯再开医馆的大门。林大夫听她简单说了中间缘由,听到是儿子儿媳生前收留的那个聋哑人害的他们一家,这人也已经因为反噬而死去,他猛地叹了口气,肩膀伛偻下去,整个人看起来又足足老了十多岁。
“就不收你钱了。”因为一宿未眠的缘故,林大夫的眼珠上泛起密密麻麻的血丝,“你救了老夫的两个孙女,老夫还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死了后,这两丫头就是我的全部寄托了,她们要是再出事,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谢过林大夫了。”穆离鸦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还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你那位朋友一直这样靠服药吊着也不是办法,如果可以的话,还是给他招魂……”林大夫停住话头,“你笑什么?”他难道说了什么好笑的东西吗?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穆离鸦止住笑容,遥遥地望着薛止守在院子里的挺拔身影。
“十六年。”他深吸一口气,“可能快要十七年了吧。”
林大夫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话题怎么会跳到这个地方,“什么十六年?”
“十六年前家父救了一个男孩,将他带回了穆家,说是故人遗孤。”
偏院的灯火一连亮了三个月,就像一片火海。家中来了一位又一位的僧人,其中一位穿洗得发白破袈裟的干瘦和尚就是护国寺的惟济大师。
他们整日整夜地敲木鱼诵经,缭绕不散的香火将整座院子都包裹起来,如同起了雾一般,怎么都看不清里头的景象。
侍女们哄着他,不许他往那边去,他那时连话都说不太利索,只能磕磕巴巴地问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不许他过去玩。
“是在招魂呢。”侍女阿香小声说,“给你爹救回来的那个男孩子招魂,小少爷可千万不要过去冲煞了。”
“他……会死吗?”
“谁知道呢,如果招不回来应该会吧。”
可惜这魂到底还是没有招回来,但薛止没有死,还算是安稳地长大了,除了那一件事。
“除了中间为家父守孝的三年,穆家用尽了所能想到的全部办法,都未能找到他丢失的那一魂一魄。”
林大夫被他说出的东西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想得到的东西穆家怎么会想不到?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们已经找过了他们能想到的所有地方。如果不是他们也无计可施了,谁愿意看着故人的孩子靠被铸在剑里的厉鬼魂魄续命,不人不鬼地活着呢?
“是我唐突了。“
穆离鸦并未介怀,反而温和地笑了下,“林大夫也是为了阿止好。”他又把话题转回到有人要害林家上,“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人要害你吗?”
“我想想。”林大夫仔细回想了许久,可到底是年纪大了,许多事情都记得不甚清楚,眉头皱了又松,如此重复好几回,“近几年我真的不记得有得罪过人,再早点的话……至少明面上是没和人结过仇的。”
一般要害某人全家铁定是血海深仇,穆离鸦看了林大夫两眼,看出他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应当是真的不知道。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哑伯的尸身刚搬到院子里,林大夫打算对外宣称是半夜犯了急病不治而亡。反正他又聋又哑,连求救的能力都没有,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不信。
“大概是换个地方住吧”。
他刚说完这句,林连翘就无比惊慌地冲进来,“祖父,姚大宝又上门了。”她喘了口气,顶着林大夫的目光压低了嗓音说,“他边砸门边说他知道我们在家,说再不开门他就搭梯子翻墙进来了,怎么办啊?”
林大夫面色顿时变得青白,他是真的想不到姚大宝敢这么横,“真的是这样?”他不认为自己的医术比那三位大夫精湛,是没能力也胆子去救那知府家小姐。
“正好,我打算上门给姚知府家的小姐看病。”
在林连翘和林大夫又惊又疑的目光里,穆离鸦手腕一抖,那被他收在怀里差不多一天的告示被他抖开,露出“重金求医”几个大字。
“我与阿止这一路走来盘缠已经用得差不多了,正好知府出手大方,决定上门碰碰运气。”
“林老头,开门,我知道你在里边,快开门!”
姚大宝野蛮地拍着门,一直拍到手掌红肿疼痛都没人答应,反倒是邻里街坊渐渐从院子里出来看起了热闹,边指指点点边窃窃私语。他呸了口唾沫,扭头冲他们喊了一嗓子,“看什么看?没你们的事,都回去回去,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就在他打算搬梯子爬墙时门冷不丁地开了,因为整个人像壁虎一样贴在门上,开门的瞬间他就直接扑进去摔了个狗吃屎。
他从下往上仰视走出来的人。不是白胡子林老头,也不是他那个鬼机灵的孙女连翘,是个从未见过的白衣人,手中拎着个木头箱子。至于这跟在这白衣人身后出来的黑衣人,他看了眼脖子就疼了起来,本能地感到一阵畏惧:昨天回去以后他对着镜子仔细检查了下,发现脖子上一道长长的勒痕,边缘已经变成青紫色,光看着就怪吓人的。
“林大夫今个儿身体不舒服,就由某代为看诊。”穆离鸦好整以暇地说道,“客气,行礼就不必了。”
被占了个口头便宜的姚大宝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上身上沾的尘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横看竖看地在心里把他好生挑剔了一通。“你能治病?”最后用这四个字完美地表达了内心的轻鄙。
“治什么不是治。”他手中拿着那张“重金寻医”的告示,“这个是你贴的吗?某来应召,没道理连姚小姐的面都见不到就被拒之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