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101)
“果然是你。”每说一个字他都能感觉到胸腔中血气上涌,“为什么?”
“你比我想得还要聪明一些,就和你父亲一样。”泽天君戏谑地看着他,“怪就只怪他非要搅这趟浑水。他知道得太多了,我必须杀了他才能让所有的事情继续,至于你……可能是有趣吧,我很好奇你到底有哪里能让哥哥这样不顾一切。”
他动了动手指,摇摇欲坠的禧宁宫就被大火吞噬。
“小狐狸,千年以来我也只见过这一次,所以你接下来一定要看好了。”留下死不瞑目的迟绛在火中,他带着重伤的穆离鸦离开这个地方,“神君归位这种大事,怎么能够没有人见证呢?”
穆离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泽天君痛恨自己的兄长,但如果想要杀害兄长的话,为什么不挑选现在这个绝佳时机呢?
泽天君看穿了他心中的疑问,“你问我为什么不去打扰?要知道我和你们的时间是不一样的,在你们看来,数百年已经足够漫长,在我眼中也只有一瞬,所以我等得起。”
他们诞生于天地初生,在除了彼此什么都没有的空茫中度过了无数年岁,后来有了人和妖,两人间的分歧一点点不可挽回,甚至到了你死我活,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可能是他们之间永不再回来,最和平安宁的日子。
“就像我们各自的选择,他选择了万物共生,选择了你们这些东西,我选择的是只有少部分人才可延续。我们是不完整的,我与承天君本来应该是一个人,但不知为何天地将我们分成了两个人。我们的神格都不完整,互为彼此的暗面,此消彼长,从未同时强盛过。”
月有盈亏,就像池子里的水,两人的神力永远是恒定的,谁占得多,另一个人就更少,至于信愿,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东西。
从很久以前,他对这个夺去了自己大半力量的兄长的感情就十分复杂,爱可能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恨和嫉妒。
“这就是天意,自相残杀是我们注定的宿命,我和他只有一个人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
他想要的东西从未变过,那就是杀死那仿佛的兄长,成为真正的、完整的天君。
“至始至终,我想要杀害的就只有他一个人。他只应死在我的手上,不是那个劣质的仿冒品,是那个与我对等的、真正的神君,所以等一等也没什么关系。”
“看好了,我是怎样杀掉他拿回那些原本就该属于我的力量,然后清扫这个足够污浊的世间。”
雪不知何时停了,月亮被吞没,天幕化作血一般的暗色,降下无情的火焰,将所有不合他心意的生灵焚烧殆尽。
刑房左侧的架子上摆满了血迹斑斑的刑具,炭盆中烧着通红的兽炭,黯淡的火光照亮了被铁链拴在墙上那个人憔悴的面容。
他没有穿衣服,凌乱的黑发垂落到剧烈起伏的胸前,浑身上下都是细长的伤口,腰眼处有两三块皮肉被烧得血肉模糊。
“娘娘只说不要让你死了,但是没说不能继续我没做完的事情。真是个硬骨头,这样都不肯叫出声吗?”
惯穿蓝布褂子的狐狸老头阿昭对外头发生的那些事浑然不觉,先是一盆水将吊着的人浇醒,然后在炭盆中搅动一番,夹起一块通红的烙铁,左右端详一番,“……什么人?”
察觉到危险靠近,他迅速地回过头,还不等他看清闯入者的面容,他的背心就被人刺了一刀。
宣武将军将刀柄转动一周,无情地搅碎了他的心脏,“是要你命的人。”
阿昭倒下以后迅速现出原形——一只瘦骨嶙峋,尾巴稍都白了的公狐狸。宣武将军丢开他的尸体,在蓝布褂子的口袋里找到了镣铐的钥匙,过去给自己的属下松绑。
“将军……”
“我在。”宣武将军本能地应声,紧接着就发现这个人其实并没有醒过来,这一声呼唤不过是梦呓,“算了,醒着更受罪。”
他将宣子嶂从镣铐上解下来,又在狱卒的柜子里找了半天,找到瓶止血化瘀的药粉,洒在那大大小小的伤口上,又撕了件囚服给他简单包扎了一下。
等到伤口不再流血,宣子嶂眼皮挣扎了一下,宣武将军一直盯着他,自认不会错过,“醒了吗?”
金色的竖瞳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过了会又闭上,“您……您来送我最后一程了吗?”
他以为自己是伤得太重看见了幻觉,可紧接着身下坚实的触感就提醒他,这都是真的。
“将军,您何苦为了我这样的人只身涉险?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后悔。”打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死在那个女人手上的准备。他反手抓住宣武将军的手,“将军,不要管我,您快走,快离开这个地方……”情绪激动下,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掌心都是一片血沫,“那个女人不是普通人,她会害死您的……”
“可是你受伤了。”
替他上药的时候宣武将军甚至都不知道要从哪里下手,到处都是干掉的血块。
“不要紧。”宣子嶂艰难地喘息了一下,“我不是普通人,这点小伤还算不了什么。”
“我知道的,你还有那女人,你们都不是人,是妖怪。你受伤了,我能救你,要是在这里丢下你,今后的每个晚上我都再睡不安稳。我后悔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不想再多一件。”
感觉到身边人僵住,宣武将军继续说,“你与我朝夕相处,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那点秘密……既然你没有和我说,我就当不知道了。我救过你,那一点恩情根本不需要你用命来换。”
“不是这样的,将军……”
宣子嶂感觉自己被人背起来,“疼的话告诉我,不要说话,我这就带你出去。”
“去哪?”他知道自己是拗不过将军了,认命地靠着他的肩膀。
“当然是去和我们的人汇合。”宣武将军停顿了一下,“从今往后就再没有宣武将军这个人了,你还愿意追随我吗?”
宣子嶂的声音轻得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见,“我效忠的从来就不是这个朝廷,您要的任何东西,我即便是肝脑涂地,也会为您夺得。”
·
火从禧宁宫起,木头廊柱表层的漆被烧得剥落下来,大有越烧越旺的架势。
没一会整座宫殿都化为火海,那不知餍足的天火连同浓重的黑烟被狂风卷向了四面八方,如一头凶煞的恶兽,将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吞噬到了自己的肚腹中。
宣武军停在玄武门外,望着前方冲天的火光,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李武,这就是你说的没事吗?!”
那带头的武将对李武怒目相向,要不是路上耽误了时间,事情怎么都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怎么会这样……”李武也惊呆了。
等他们赶往朱门桥,发现临河底下亮起了大片森冷青光,河面上映满了难以辨识的扭曲文字。
之后三处也是如此,阵法已被人触发,根本轮不到他们插手。白跑一趟的他们看到那冲天的黑烟就知事情不妙,当即向着玄武门赶来,想要早些营救将军。
这大火来势汹汹且古怪,有人心急,想要冒着大火闯入,只是触碰一下就被烧成了枯骨,李武不得已下令让他们所有人在外边候着。
“前面有人来了。”李武眼尖,注意到前方宫门前有人影向着这边来,“全军准备,若是出逃者,格杀勿论。”
火光将天空染成不祥的红色,之前还在下的大雪早就停了。
前半夜里还光华夺目的那朵莲花此时显露出颓势,内里的暗影越来越大,几乎要和黯淡的夜幕合为一体。
宣武军所有人严阵以待,前排的刀剑,后排的弓箭都对准了疾驰者的影子。他们的刀上已经染了禁卫军的血,再没有别的退路。
“等等!”
为首的那个人勒住缰绳,横在军前,不再让他们前行一步。
就是这个人,在看清脸孔的一瞬间前排剧烈地骚动起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后排在消息迟一步传来,这才激动地吼出了声。
“姚亦,我的枪你们带来了?”宣武将军身后载着半昏迷的宣子嶂,问那为首的深色皮肤武将。
姚亦同下属耳语两句,“带,带来了。”
一样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物送到宣武将军手中。他抖落外层的,握住自己的爱枪,一瞬间,许多的画面再度冲入脑海。
几十年前的那个夜里,从梦中醒来的他跌跌撞撞地想要找到自己心爱的人,可除了冷清的夜色和一个包裹外,他什么都没有找到。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一次分别就是永诀。
她离开了自己,只留下这把炽火鎏金的长枪,还有一封信,让自己做盖世英雄,做天下人的英雄,不要再迟疑,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够做到。
“宁帝无德,诸侯皆为叛相侵相杀,我本蛮夷,有敝甲,欲自立为王,国号为盛*。”他说完这一席话,冷峻的目光扫过面前所有人,“如果有不愿意的,现在就可以离开,再到战场上碰见就是你死我活,没有别的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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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载了迟绛肉身的禧宁宫被大火彻底吞没的那一瞬间,穆离鸦仿佛听到了女人绝望的哭喊。
要不是被泽天君拉着,穆离鸦根本就无法从那片火海中逃出来。
冷热交织的风从不同的方向吹来,让他身上的伤口更加疼痛。
和一尘不染的泽天君相比,他简直狼狈到了极致:他都分不清身上沾着的到底是自己的血还是迟绛的血,吸饱了血而沉甸甸的头发黏在脸颊上。
“对于蝼蚁,神明唯一需要的就是将权利紧紧地攥在手中,摘除害群之马,挑选那些服从的使之延续。”泽天君还是继续,“在人和妖刚被造出来的年代,人族对我是最虔诚的,所以我选择接受他们的供奉。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像你们这样的妖鬼不会甘心于被神明管制,可我那愚蠢的哥哥说,即使是神也不该太过干涉……对,就是这种眼神,对神明恨之入骨,毫无敬意,浑然不知自身的卑劣。”
听过了泽天君那番惊世骇俗的话语,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张了张嘴也只能发出微弱的气声。
一股冷锐的气息顺着承天君的手流入他的身体里,他觉得自己的内脏都要被这蛮横的力道搅碎,溃散的神智却被强硬地凝聚起来。
泽天君松开手,“现在你还不能死,你要做我与承天君之间恩怨了结的见证人。”
有了力气的穆离鸦咳出胸中的淤血。他的肩膀痛得要命,可他没有一次都没有呼痛——小时候只是一点头痛脑热就难以忍耐,难以想象长大以后他会变成这样。
他的全部心神都在自己身边的这个人身上。这个人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杀了父亲还有阿香所有人,仅仅因为他挡了他的路。
如果没有这个人,他们所有的人的命运都不会这样坎坷。为什么这个人身为神明却不知怜悯,为什么偏偏是这个人更加强大?他有这样多的问题想要质问苍天,但他也知道,不会有答案的。
一千多个日夜的仇恨灼烧着他的心肺,光是为了压抑这份杀意,他就必须要拼尽全力。
“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了你吗?”
泽天君仍旧瞬也不瞬地望着那片阴影,一个眼神都不想施舍给他。
“不需要我亲自动手,你都活不了多久了。”
穆离鸦知道他没有说错。在拿起那把剑指向迟绛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会像是自己的祖母一样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