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夜抄(109)
“希望他真的能做个好皇帝。”穆离鸦随手点燃了面前油灯焦黑的灯芯,“不过托了你的福,今年会是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
薛止留意到他面前的杯子空了,冰冷的眉目中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纵容,“你还是节制一些。”他算是注意到了,只要自己不盯着,这人肯定能喝得烂醉。
“又不会出什么事。”
“你们不去看灯吗?从这里出去左拐,老祠堂那边的街上在办灯会哩。”
等吴伯提着两个比人头稍大一些的陶罐子回来,随口问了句。
“灯?”穆离鸦是真不知道今天有灯会,怪不得来的时候感觉街上比之前热闹一些,人都往一个方向去。
“今天是正月十五。”以为他是忘了日子,吴伯提醒了一句。
“我知道今天,但为什么……”为什么是在这里?
他记得小时候镇上的人要看灯会都要走老远一段路去隔壁镇,不然的话也不会……
吴伯看穿他在想什么,“本来是在隔壁镇上办的,可你也知道隔壁镇出了那样的事。难过是一方面,可日子还要继续过。难得的节日不能荒废,镇长他们合计着就在我们自己镇上办了。”
穆离鸦目光落到那两个坛子上,吴伯立马接嘴,“你们要是去看灯,那酒我就和给你们存着,晚上散会了来找我取就好。”他瞥见灯火下被映照成暖色的长发和金绿色的瞳孔,忍不住又补了一句,“倒是穆少爷,你这模样……还是遮掩一下吧。”
“我知道。”
穆离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从醒过来就是这副白发绿眼的妖异模样,中间他不是没试过用法术遮掩,可法术到底麻烦,这次想着见的是知根知底的熟人,干脆随便找了件斗篷就下山来了。
“吴伯你也觉得很吓人吗?”
吴伯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怎么可能?你父亲也这样来找过我,我最多就是吃惊了一点。”
“那就好。”
他蘸了点杯子里的残酒准备在桌上画符咒,薛止就越过半边桌子牵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不是还有我么,想去就去看看好了,不会有事,信我。”
·
冬寒犹在的夜里,还没靠近那条街就已经看见被染亮的夜空,听见嘈杂热闹的欢声笑语,细小的霜花还未落到地上就融在了正盛的灯火里。
老祠堂从穆离鸦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在了,后来南边修了新的这边就渐渐用得少了,开蒙识字的儿童不往这边经过,门前便透出几分寥落来。
不过今天这里被重新装点了一番,沿途摆起夜市,敲锣打鼓,舞狮子舞龙,还临时搭了个台子找戏班子演戏,虽不及天京朱门桥前的火树银花不夜天,但这番景象也配得上这一年一度的佳节盛会。
薛止拉着穆离鸦往夜市里走,买花灯逛铺子听戏看龙舞一样不落,却没有一个人想起来多看一眼这衣着古怪白发人。
“你经常这样吗?”穆离鸦披着外衣,细长的手指拢着滚烫的茶杯,从中汲取一点热意,“漂泊流浪的承天君就是这样行走于人世间的么?”
“不是很经常。”薛止没把他眉宇间的那点戏谑放在眼里,“就是个小障眼法罢了,之前也用过。”
对于障眼法穆离鸦可是再熟悉不过,唯独有一个地方不明白,“那在他们眼中我是什么样子?”
薛止瞅他一眼,神色平常,可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我说这是我的新婚夫人,店家说我有福气,还祝我们百年好合。”
穆离鸦面颊上飘起一抹嫣红血色,眼神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不过百年怎么够。”
百年对于神明来说也只是一晃而过的时间,所以这是绝对不够的。
卖饴糖小人的铺子前都是一群十几岁的小姑娘,穆离鸦看了两眼就催着薛止快些走过去,不要想着去跟一群丫头片子挤来挤去。
前面的河水被无数灯花染成明晃晃的白色,已经买好了糖的小姑娘们笑嘻嘻地放灯,灯中写着她们心上人的名字,祈求来年有段好姻缘。
有些善男信女将糕点干果放在灯中,指望着能被下游的贫寒人家捡去果腹,还有些少年人干脆跑向下游,等着捞起心仪姑娘的那盏花灯。
外头的战乱暂时还没有波及到这里,所以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气,稍稍驱散了上一年的阴霾。
“明明也没有什么稀罕玩意,但就是觉得很亲切。”穆离鸦将笔放回到竹筒中,将写好的字条拿在手中晾干,最后送入一盏扎成半开莲花样式的提灯中,“我都分不清是回家了的缘故,还是身上的担子卸下来了的缘故。”
一群眉间点了朱砂的小孩子嬉闹着跑过去。
点朱砂的寓意是眼明心亮,穆离鸦躲避不及被其中一个撞上,这孩子仰起头,像是看得呆住。
“是……神仙。”
跟在后面的双亲追上来连连道歉,领着自己的小孩走了。
“哪里有神仙呢?”不知孩子到底看到了什么的夫人弹了下他的额头,“你一定是看错了罢。”
这个小插曲过后,穆离鸦捧着自己的花灯没急着放,和薛止沿着河岸慢慢地走着。
“你很喜欢我这个样子吗?”他早就感觉到了,比起黑发黑眼的普通人模样薛止更喜欢他这样。
薛止很难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有一点。只要是你的话,怎么样我都喜欢。”
“是因为承天君更喜欢妖怪的缘故吗?”
“不是。”薛止停下脚步,挑起一缕雪色的长发送到唇边,“只是喜欢你而已。”
一直走出很远,到人迹罕至的地方,遥遥地眺望着那边的繁华,河面上飘满了从上游飘来的花灯,悠悠地打了个转就去往更远的远方。
这才是他们应该在的地方——更确切一些说,是承天君应该在的地方。
他们站在竹桥边上不再继续前行,寒冷的夜风将长发吹得凌乱,穆离鸦还抱着不肯放下的灯,是薛止靠过来拢住他,替他将纷飞的发丝理好。
又和那个时候一样了,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的身后再没有那些悲苦的命运,仅仅是他们两个人。
“春偶来,锦葵开,将离零落,红颜难持,白发不摧……”
哪怕是整理好头发薛止没有松开他,他就这么靠在薛止的怀中,低低地唱起这首歌谣。
“后面的我不会了。”
薛止轻轻地应了一声,手臂松松地穿过臂下,环在他的腰间。
“在昏迷的那段时间里,我见到了母亲。她说我不是祸害,说是她对不起我,还说……她是爱我的。”
“这不是很好吗?”
穆离鸦微微侧过脸,擦在薛止高挺的鼻梁上,余光瞥见他被远处灯火映照得亮晶晶的眼珠,“你觉得这是真的还是假的?会不会是……”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场幻梦?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薛止亲昵地提着他被夜风吹得冰冷的脸颊,声音带了一点哑。
“我……”穆离鸦露出迷惑的神色,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出自己的答案,“我觉得是真的。”
“母子连心,你觉得是真的就一定是真的。”
“我也希望是这个样子。”
说话的这么点功夫,莲花灯内的蜡烛就烧了半截下去,穆离鸦如梦初醒,“该把灯放下去了。”
薛止有些不情愿地松开手,他过去将灯放在了河中,混入那些五光十色的彩灯中,很快就找不到了。
“我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他走回到薛止身边第一句话就说的是这个。
薛止拉着他的手握紧了。他有很多话想说,比如说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一定会把这个人找回来。但是想了想他又没有说出来。
毕竟现在这个人在他的身边就够了。
穆离鸦对上他,抿着嘴唇轻轻笑起来,“可是我答应过你不会丢下你。”
“是这样吗?”薛止凑过来亲吻了一下他的额角,有些心不在焉地反问。
“我如果跟着他们走了就不能履行和你的承诺了……”穆离鸦反握住他的手掌,“你想要知道那盏灯里写了什么吗?”
本来许下的愿望是不能和任何一个人说的,可既然他主动提及,薛止自然顺着问下去,“写了什么?”
“写了这些。”穆离鸦贴着他的耳边呢喃,“这就是全部。”
带茧子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划了几道,组成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字。
原来是这样。薛止笑起来,再没有一点顾虑。
他的愿望早就实现了。
远处的天空中忽然绽开一朵流光溢彩的花火,映得河水也五彩斑斓,宛如琉璃。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我终于写完了!应该有番外……应该,有一个你们懂的会直接发微博。谢谢订阅玉佩海星留评论的大家。
新文估计十月底与大家见面,是现耽黑道,失忆美人被隐退黑道大佬捡回家,骨科容我缓缓
那首词不是原创,有参考的,参考了《过王氏园壁题》。
第九章 番外一伞与剑
纯粹的黑暗向着四面八方延展开来。
深处吹来寒冷的微风,落在脸颊上有一些些干燥,但更多的是熟稔和心安。
穆离鸦指间夹着一块洁白的丝绢,这柔软光洁的绢上头写着两行难以辨认的字,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无意义的鬼画符,但是他知道,这是一个人的全部命数。
能够淬炼魂魄的真火还未到时候,他便静静地等待。
他想起很多事情,比如上一次这样郑重地沐浴焚香、占卜天时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悲戚的夜里鬼火幽幽,漫山遍野都是妖鬼的啼哭,他们在悼念死去的那位大人,为她的离去感到悲哀。尚且年少的自己捧着祖母新死未散的魂魄跪坐在房内,匆匆赶来的那个人就站在门外,隔着薄薄的纸门,身影被烛火映照得分毫毕现。切莫言语,待到天蒙蒙亮之时就启程,父亲的告诫还停留在耳边,使他无法置之不顾。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呢?他安静地凝视着那边,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一直对你……
到最后他也没把那句话听完。
是时候了。父亲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仰起头,仰望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孔。她选择了你,这是你的天命,你知道该怎么做。
临行以前,他终于再见到了那个人的脸,双目交接的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许多过去不曾明白的东西。原来是这样,我已经知道你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因为我的答案与你是同样的。
跨过有形之物的界限,黑暗将他单薄的身形吞没,在这个远离红尘的地方长眠着许多的剑,哪怕他知道那个人就在不远的地方抱着剑静静地守候,他们也是不能够见面的。他本以为无法相见是很难捱的一件事,可铸剑本身就很耗费心神,他真正想起那个人的时间并不多。他以为自己会在这枯燥的日复一日中渐渐忘掉那个人的脸,但那数千个静寂的日夜又怎会是轻易能够忘怀的?
过去的日子愈发清晰,无论是下过雨的庭院,柔软潮湿的花朵,还是纸张笔墨带一点苦涩的幽暗香气,他靠着那个人的肩膀,在被云母窗滤过的微热日光中昏昏欲睡。
微弱的火光从黑暗中透了出来,差不多是时候了。
他的第二把剑就快要出炉。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到这里为止,反悔还来得及。”他没有睁开眼睛,“你想好了再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