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也不管草莓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说:“这是绝大多数普通人生活的地方,还有一些地方,是用更安全的方式隐藏的。比如‘圣’家的高阶‘守护’,能圈出一块生人勿入的领地;‘秘’家的高阶‘极乐’,可以在领地外周布置幻觉场,间接把自己隐藏起来。我说的‘高阶’至少三级,有名气的几个地方都要四级火种坐镇,非常罕见……但是这些跟你们都没什么关系。”
草莓已经听懵了,一张小脸上全是无辜的空白。
伯爵看着她,不知怎的,想起了面包。
她生过很多孩子,其中一半人出了哺乳期就被拉到楼上催肥。她会尽可能地遗忘他们,故意把他们和其他人生的“小五”“小六”混淆,时间长了,好像真就麻木了,不记得谁是谁。比如现在,她理智上知道她的“小七”和刚出生的“小八”都没能活着离开地下城,想起来也都没什么感觉——小七是男是女她都忘了。
但面包不一样。
面包和珍珠是一对长得不太像的双胞胎,除去那让她绝望的“圣晶”,她们是她第一对真正意义上的孩子。跟笼养的珍珠相比,鼠人堆里长大的面包反而更像伯爵记忆中的“人”。很长一段时间,面包都是唯一一个让伯爵感觉到母子联系的孩子。
那孩子温柔沉默,像一团没有棱角的棉花,跟眼前这个穿白衣服的女孩有微妙的相似……死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伯爵:“你叫什么名字?”
“草莓。”
“草莓……那是一种果子,红彤彤的,很漂亮,酸甜可口,但非常脆弱,一碰就坏。你不要叫这个,不吉利,等安顿下来就改一个。”伯爵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听我说,你要想方设法跟上你那个扎辫子的朋友,知道吗?只有跟紧她,你才能到好一点的地方生活,有一丝丝机会改变人生。不要管这一楼的其他人,想都不要去想他们,当他们没有灵魂,出生在地下城浆果圈里,他们就已经没有‘人生’了。”
出乎她意料,这温驯的小姑娘听完消化了半晌,却没有懵懂点头。
草莓又捏了捏自己装曲奇的小包,轻声问:“你呢?”
伯爵一愣。
草莓:“你要死了吗?”
五月转告她的第二句:“跟上伯爵,一般情况下她不太会理你,那就是没事。但要是她突然对你说很多话,那就坏了,她不想活了。”
那……
“我不要。”草莓说。
“就要靠你自己随机应变了,”那个让她跑起来、举起重物砸向浆果圈的人这么交代,“这没法事先教你,但你记住一个原则:不管她跟你说什么,所有你听了不高兴的话,你就全部反对,反对到底。”
“我们是一起逃出来的,我不能不想他们。”草莓尽量让声音不发抖,“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我也不要你死。”
伯爵笑了:“小蚂蚁,你‘不要’有什么用?你有什么办法?”
“我现在没有办法,也许将来会有。”草莓捏着小包的手指泛白,“我会等,一直记着‘我不要’。”
伯爵身材高大,虽然有些佝偻,却还是能俯视女孩。她看草莓,就像注视着十几年前的自己,几不可闻地说:“等一辈子,你也反抗不了命运,人如果不能接受现实,就只能活在梦里,一场‘脑癌’就够你绝望而死了。比如我要怎么样,你还能拉住吗?别自欺欺人了。”
草莓伸手拉住她的衣服。
伯爵的话她其实多半没听懂,好在乌鸦的指令够简单。
“那就拉到拉不住。”
伯爵冷笑:“然后呢?”
草莓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局面,又害怕又不知所措,忍不住抽噎起来。
伯爵嘲弄地看着她:“然后哭?”
不知怎么的,草莓脱口说:“然后一直记住,一直记住……我没有办法,但我有灵魂,乌鸦哥说,‘不要’就是我的灵魂。”
伯爵无声地看着抽泣哽咽的女孩,有那么片刻光景,她那双好像已经干涸的眼睛也仿佛闪过了一丝光。
好半晌,伯爵似乎叹了口气。
她站了起来,带着牵着她衣角的累赘女孩打开门,楼道里立刻有一个卫兵模样的人警觉地抬头看过来。
“这里有很多怀孕的女人和不能自理的小孩,”伯爵沉静地说,“让他们单独待着随时会出意外,我需要查看他们的情况。放心,我只在这一层,绝不会去其他地方走动。”
卫兵犹豫了一下。
“去问一下你的老板,我们这么多人,不能都让她操心照顾。”伯爵客气地笑了起来,“那样也容易出乱子,是不是?”
三层阁楼——被忽视遗忘的角落。
等一楼二楼的人都安顿好了,打着哈欠的看门少年才敷衍地把饮食送上阁楼:食盒里是成分不明不白的糊糊、麦饼和杂豆。
这些玩意跟压缩浆果粮比起来哪个更能“静心”,这事很难说,但鉴于五月已经饿得开始撕嘴唇上的死皮了,还是吃得热泪盈眶。
三块巴掌大的麦饼下去,五月的脖子已经噎得不会打弯了,他的脑子总算寻了个隙,从肠胃游荡回脑壳,注意到了他警果大哥没怎么动过的饭。
迅猛龙靠在窗边,将阁楼的小窗拉开了一条缝,正在往下看。
光是靠窗这边,他就一眼扫见了三个持枪卫兵。迅猛龙是“警果”出身,看得出来,卫兵在明,周围还有不少看起来游手好闲的人,其实都在暗暗监视着这里。
几十米以外还有那些所谓“火种”住的地方。
这些“火种”,安全署统称“野怪”,迅猛龙从小就是听着野怪的恐怖故事长大的,他们专门有一门课程,教遇到野怪的时候如何逃生。显然他这门课不及格——被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打晕了两次,现在更是落到了“野怪”大本营里。
如果迅猛龙身份没暴露,定位器还在,那么他这次的潜入任务至少能值一枚“白银功勋”,三十五岁退役后可以埋进警果公墓,拥有自己的墓碑和照片。
然而……他现在这种情况,严格来说应该叫“叛逃”。
五月把嘴张得跟麦饼一样大,目瞪口呆地看着警果大哥突然开始用糟木头桌板磕头。
迅猛龙怎么也想不明白,地下城兵荒马乱的时候,根本也没人顾得上他,他怎么就没想起来跑?
乌鸦开着车在地面上大喇喇地跑,凶残的小火种在前面坐着,集装箱里全是呆呆傻傻的“家畜”,他怎么就没喊一嗓子?他不光没喊,还被三四个胖孩子挤成了纸,气都不敢使劲喘!
五月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呃……你没事吧?”
“我有事,我一定是脑子坏了。”迅猛龙以首抢桌,试图用治疗电器接触不良的方法治疗自己的脑子,“我这算什么啊?天哪!”
警果和警犬不同,据说是专家认为警果虽然更好使唤,但忠诚度远比不上狗,所以对他们审查管制极严。警果一旦沾上一点叛逃的嫌疑,就会被处以极刑——所有现役警果都会来观礼,以儆效尤。
迅猛龙知道,以他现在的“嫌疑值”,现在回去就是个死。
可是留在这恐怕也活不了,毕竟他就是驿站长嘴里的“血族走狗”,他肯定通不过审查!
迅猛龙想起自己的前途,眼泪都快下来了,带着哭腔问五月:“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五月犹豫着看向他。
“我本来想自己住阁楼,这样我逃走的时候可以不用连累别人,没想到你也跟进来了。”迅猛龙说,“你可不可以装作被我打晕,不要声张?”
五月:“但是你怎么逃呢?”
“等这里大部分人睡了——野怪一般是昼伏夜出,暗日他们会睡觉——那时候也是最黑的时候,我会趁机从窗口爬出去。我记得来时的路,看运气吧,如果中途我被打死了,那也是命,如果我能逃出去,以后……”迅猛龙说到这,悲从中来,更想哭了,“以后我就是卑贱的‘流浪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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