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卢森只知道自己喜欢。
他承认,他喜欢现在这个世界,很大一部分是喜欢它的完整、喜欢它的完美。完整的图书馆,物资丰富的超市,美丽聪明的白唯。他拥有了当年那些恶徒、那些老头子也望尘莫及的东西……
尤其是白唯,虽然中间的目的出了很多意外,他们没有在青禾成为大乡绅老青字旗,甚至到了雪山镇当外地人……但白唯是完美的,美丽,情绪稳定,雪山镇的日子也不赖……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可以和白唯一起回白家一趟,去继承一些社会关系,把错位修回正轨,让他在雪山镇拥有本地户口,让他们的社会地位再次伟大,成为雪山镇新一代老雪字旗,拥有当地最完美的家庭……
卢森收拾着病历,因为他记得白唯说过,病历要按时间戳放好。他心里想着白唯也会加入到与白家沟通,建设他们的新家庭的历程中。可这一刻,他忽然看见了属于白唯的那一份病历的水印。
似乎是哪个精神治疗中心。
卢森翻开第一页,里面字字赫然。
“催眠治疗记录。”
记录背面,有稚嫩的笔记写着一行字。
“我是残次品。”
第27章 黑历史
"好的,没问题……这些是所有检查单,我把检查列表和检查室的位置写在这张纸上,你按照这个顺序一个个走完。"白唯用左手把单子递给卢森,却将右手藏在背后。他对卢森说:“你没听见我说话吗?”
“哦,好的,没问题,我这就去。”卢森说。
卢森看起来心不在焉的——尽管他的回答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也很快地拿着单子去做检查。可他走路的样子像是心思都游离到了另一个地方,好像他的心此刻不在这家小镇医院,而在另一家医院的走廊里。
白唯比他想象中更细心地注意到了卢森的情绪,他将此归结于自己高超的观察能力。
卢森怎么了?难道是发现他在杀他了?警戒的红灯在白唯心中闪烁不停。他对着卢森的背影喊道:“老公,你检查完后早点回来呀。”
卢森只是“嗯”了一声。白唯站在原地,脸色瞬间变得阴郁,一种惴惴的感觉抓住了他的心脏。
走廊空荡荡的,长椅也空荡荡的。这里终于只剩白唯一个人了。他舒了一口气,坐下喝了一口水。拧开瓶盖的右手被指甲抠挖得伤痕累累,十分清晰。
如果祖父在,一定又会让管家斥责自己的这个在紧张时常犯的坏习惯。白唯想。还好,他现在已经结婚了,不在过去的那个家庭里了。如今他需要担心的,只有新家庭里的问题——
卢森的健康检查,不会完全没有问题吧!
“……嗯?”
白唯忽然发现,被他匆忙中拿出来的档案袋,比他想象中好像要厚很多……白唯拆开档案袋检查,从里面发现了一沓陈旧的记录。他怔了一下,旋即脸色变得惨白。
他慌张地翻阅所有档案,发现档案的顺序经过了整理。白唯就在那一刻过呼吸了。他头晕目眩,手指不自觉地抽搐着,牙齿也咬得咯咯作响。
——完了,都完了。他想。
他最不能让人目睹的过往与把柄,被卢森看见了。
……
“你刚才给他送东西时,碰到他的手了啊?”
“怎么了?你们这副表情……”
“你不知道吗?外面都传开了啊,那个小孩在他妈死后和他妈的尸体一起住了半个月。黑港城夏天的半个月啊……尸体都臭了一周多了,邻居报警,警察都上门过两次了,他还和警察说没事。他出门买东西做菜自己吃饭睡觉,像个没事人似的。”
“很恐怖,跟个怪胎似的。小小年纪就学会撒谎。”
“这是最不重口的了。他还每天擦洗他妈的尸体,你知道吗,就用他的那双手……”
“我觉得他的手上有股味道,你们也闻到了吧?听说尸臭味是会渗进骨头缝里的。”
“好恶心啊!你们不要说了!”
而后是响亮的放水声和洗手声。白唯坐在小房间里,手里捏着那个没有拆封的面包。
其实那个人也没有碰到他的手,其实他的手上明明没有味道,可就算有味道……
他将苍白的五指撑开,狠狠地让手伸展成一只扭曲的蜘蛛,去嗅指缝里的气息。他恶狠狠地,像是小野兽在扑食。
可是就算有味道,有那样的味道渗进骨头缝里,可那不是他妈妈的味道吗?尸体在他们的口中是恶心的,尸臭的味道是令人厌恶的,可那是他妈妈的味道,难道他的妈妈也是恶心的吗?
他和他妈妈共同生活的那个小房间,有着风铃声音和风扇叶片声的小房间,也是肮脏不堪的吗?
“园长说今天会有人来接他,是真的假的?”
“再让他留在这里我真的受不了。感觉毛骨悚然的。”
“你们不要说了,我刚刚把东西拿给他,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像死人一样,又像冻掉的死猪肉,好恶心好恶心……”
那个人明明没有碰到他的手,可他为了吸引话题,像是真的触碰到了白唯的手一样,绘声绘色地描述白唯的手的触感。白唯还在嗅他的指缝,忽然,他发现自己的指缝有些湿润,直到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在哭。
就在这时,小房间的门打开了。
一道人影落在白唯的身上。他很高大,足以把白唯整个人都笼罩在令人安心的阴影里。
白唯抬头,呆呆地看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的祖父,他母亲的父亲。这名老人高大、严肃,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镶嵌着顽固的礼仪,挺直的身影让人看不出来他是一个瘸子。他拄着手杖,在看清白唯的脸后,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又滚动了一下,像是他所有的感情,都被他强行压制在了这两次滚动里。
白唯想,那是因为所有人都说,他长得很像他的母亲。
趾高气昂的园长此刻讪笑着,跟在这个老人身边。在小门后,是老人西装革履的两名保镖。从未有过的强大的权力降临在了这座小房间里,老人苍老的眼睛就在这一刻,看在白唯的脸上。
“白唯!”老人准确无误地叫出了他的名字,威严地说,“站起来!抬起头,你是白家的绅士!”
他没有对白唯说第二句话,只是顽固地看着他。那种眼神有一种苍鹰般的压迫感,白唯将两只脚放在地上,将那只被揉碎的小面包夹在手心里……慢慢地站了起来,跟在了老人的身后。
园长讪笑着跟在他们身边:“我会严肃处理那些传播谣言的工作人员……”
就像是狮子走过被巡视的羊群,灰扑扑的教室里,一切都被分成了两个世界。那些平时说话的、讥笑的成年人或未成年人,此刻小心地低着头,缩在靠近墙壁的两边,像是一群鹌鹑。老人目不斜视地走在教室中心,如摩西分海。
白唯跟在老人身后的阴影里。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老人的这种威严是一种很伟大的东西,是在他出生后的人生里第一次出现的、有秩序性的、足以颠覆一切修正一切的力量。白唯因此有了新的家,肆意评价的工作人员应当被处理。这股力量如此强大地庇护着他,那一刻,黑港城里他和母亲共同居住的房间变得干净,所有的嘈杂声也消失。
他站在祖父的身后,仰着头,等待他办完所有手续,尽管他的肩膀在发抖。老人对他不发一言,直到上车后,他才说:“你是白雎的孩子。”
老人在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眼睛,那种恍惚了一瞬的眼神又变得威严起来。
而后,他忽然说:“你是白家的孩子。”
此后他们一路无话。汽车带白唯驶向未知。尽管他的手心已经出汗,面包被捏碎,糖和油黏黏地粘在手里化开。他不敢张开手,尽管这并不舒服。
他在进入机场前偷偷地将它丢掉。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在做贼。
他们乘坐汽车,乘坐飞机,白唯始终死死地攥紧自己的手心。在到达白家后,老人拄着拐杖。他昂首挺胸地走过有喷泉的大花园,进入挂满家族成员画像的大厅。这里没有旁人的议论,也没有小屋风铃晃动的声音。他背对着白唯说:“从今天起,你要记住,你是白家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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