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身在雪山镇唯一一家医院。白唯缴费需要时间,在他的千叮咛万嘱咐下,护士们给卢森换了个专门的隔间静坐,进行观察。
“高学历,长得漂亮,身材好,还这么爱你,半夜送你来医院,花这么多钱给你做检查……你真是太幸运了,竟然能拥有这样完美的老婆。”清洁工一边打理地板,一边对他如是说。
卢森在收拾那些乱成一团的病例,把它们按照时间顺序放好。是啊,白唯的确是完美的。他可是他一眼选定的千挑万选。看着手下那些属于他自己的病历,卢森想起了他和白唯在北都相识的从前,这让他暂时没有想今天晚上的异常。
扮作“卢森”,在北都生活很艰难。卢森很少提到,在初来人类世界时,他在一片海港上岸。海港通往的国度陷入了长达三十余年的战争。在那个世界里,没有生活,只有生存,没有文明,只有残暴。
他在那里睁开了观察世界的第一双眼,扮作一个人类孩子,混入了车辆之间。他选择拟态这个孩子的理由很简单。他看见即使在废墟之中,这个孩子也被他的父母紧紧拥抱着。
那一刻,灼烧在他心中的第一种感情,叫“饥饿”。
卢森尚未意识到自己对于这世界而言意味着什么,世界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可他首先学到了贫穷和饥饿。因为贫穷和饥饿,所以迷茫,所以想要得到。他看见人类的孩子拥有父母的拥抱,所以他想他也需要。
他被这对父母尖叫着赶走,破碎的碗碟在他额角留下刺伤的痕迹。他们抱着那个和卢森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眼睛看着他,充满了愤怒与恐惧。那一刻,卢森的胸膛被第二种火烧般的情感填满了。很久之后,他才明白那种感觉,叫贪婪和嫉妒。
或许,还有被他们当成怪物,继续殴打的恐惧。
但那对像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父母,在瞬间便被一枚投下的导弹炸成了飞灰。与此同时被炸得粉碎的还有卢森的第一个拟态。那一刻,卢森呈流体状摊在战场上,他看着血色残阳,发现方才那种灼烧般的情感停止了。
取而代之的,是卢森体会到的第三种情感,荒芜。
这世上有比那对父母更凛然、更不可侵犯的东西。那种能将他这种怪物也拒之门外的无形障壁也能被炮弹炸得粉碎。卢森在无边无际的荒原里走了很久,一次次凝聚自己的形态,当他走出这片荒原时,他已经凝聚成为了一个成年男子。在这场荒原旅途中,他学会了使用炸毁那对父母的那种强大的武器和力量,他也学会了人们常用的、用来对抗饥饿和贪婪的方式。
抢夺。
他成为了一名雇佣兵,加入了一座佣兵团。他们偶尔会把一座城市作为自己的据点,在那里没有完美,只有残缺。有人说城市里曾有家漂亮的图书馆,城市里曾有座精致的咖啡厅,在花园背后的小房子里,住着一对恩爱的夫妻……卢森看见的只有断壁残垣,和那些烧焦的墙面上,其他暴徒留下的,一串弹孔或一滩尿液的痕迹。
“这片墙会记住我们,这座城市也会记住我们。”卢森听见那些暴徒嘎嘎地笑着,“瞧瞧,这是这座城市有几百年历史的情人墙!老子的弹孔将在上面永垂不朽!”
“我们会给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痕迹!”
卢森会跟着一座兵团迁徙。他所见的一切都是残缺留痕的……就连诗集也是。后来,他在一片墙上看见了据说是那名诗人自杀前留下的文字。
“万物如烟沙,唯有战争永存。”
卢森曾无数次地路过这些残缺与痕迹。可最终他看见残缺消失、痕迹消失,就连他们佣兵团的名字也在本应出现在的合同上消失。他们成为了混战中的弃子,而后卢森单干,也被旧友出卖——很可惜,他本以为那个笑眯眯的老头可以是他的朋友的。
“你永远是个没有家的怪物,这个世界上没有你的位置,你所拥有的一切都将离你远去。”那个老头在临死前声嘶力竭地这样对他说。
卢森记得杀光他全家,而后顶着他的保镖们的枪林弹雨跳进海里,狂游数千海里。他心想这个老头的诅咒真奇怪,他居然会觉得家很重要,还会觉得卢森会害怕拥有的一切离他远去——像卢森这样的佣兵,能抢到一切他想要抢到的东西。他不抢,只能说明那时他还不饿。
但老头说得对。他是时候去休息一阵,到和平的地方去生活,去拥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合法位置了。
卢森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在北都登陆的。在到达北都后,他被那座完美、完整的城市所吸引。这里的图书馆尖顶俱全,这里的咖啡馆干净整洁,这里的音乐厅没有被炸弹砸过。他几乎立刻就想要在这个城市里拥有自己的位置——不仅是房子,还有社会里的位置。他饿得要命,但这对于一个外乡人来说,并不容易,而且“卢森”的家也只是一个空架子。
还好,他遇见了白唯。在看见对方的第一刻卢森就知道,他就是自己想要找的人。
其实,卢森已经说不清,那时究竟是白唯本人更吸引他,还是白唯的家庭更吸引他。白唯拥有一切他没有的东西——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上学的经历,无论在哪里都恪守的古老礼仪,对于图书馆、音乐厅和美术展的爱好,对解剖学和动物学的洞见,还有完美的外表、优雅的性格——这让卢森第一次考虑人也可以作为一种收藏品。
而且,白唯在青禾的家世也很吸引他,只要能入赘白家,他就是下一个白家家主。等到那时,他就可以稳定地融入这个他不怎么适应的社会。
但收藏白唯是很有难度的。卢森知道相亲并不意味着白唯会嫁给他。他需要和他保持持之以恒的联系。可这将是十分费力气的。白唯看过的书,卢森大多数没有看过。白唯欣赏的画家,卢森连他们的名字也记不住。白唯在舞台剧后台和导演侃侃而谈,卢森只能记得自己好像炸过一个类似的。每次出发前的做功课,都要废掉卢森的几个脑子。
好在,他很快发现了他们之间的一个简单的共同爱好——受伤。
初入人类文明社会,卢森决定做文明人。他几乎完美地模拟了以“卢森”兄妹为代表的人类生命特征。这导致他经常受伤。
比如喝下半个过期的椰子,比如走过正在倒车的车,被车轮压过去。比如切黄瓜时会切到自己的手指。
但每次受伤后,白唯都会来看望他。他会坐在卢森的病床头,给他带一束洁白的花。卢森觉得自己和白唯的感情是在这样大大小小的探望中获得升华的。这时他们不会再谈文学和艺术,只会谈论卢森濒死时的感受。白唯会感叹,说卢森看起来真是很容易就会死掉。
卢森觉得,既然人类将共同话题称为共同爱好,那么卢森的受伤和死掉,何尝不是白唯和他的共同爱好。
而且让他颇感高兴的是,这些意外事故多半是意外,只有少许是卢森有意而为。无他,卢森对人类社会实在是太不熟悉了。这种不需要故意努力就能自然发生的共同爱好,让卢森觉得更加轻松了。
而且白唯看望、照顾他的模样非常温柔。那时卢森看着他的侧脸心想,这也是一个完美妻子该有的品质。白唯的确是个完美的收藏品。
卢森一页一页地整理自己的病历。从楼梯上掉下去、食物中毒、被车撞、被电梯门夹、被高空抛物砸中、火灾……每一页,都让他露出了幸福的笑意,让他想起了那时候和白唯的点点滴滴。
谁能想到,当初只是为了和白唯结婚经历过的事情,如今却给他带来了这样的快乐。当初,他只是觉得白唯带果盆很有礼节,送花很有品味,探望他的动作很优雅。可如今想来,白唯抚摸他氧气管的手指纤细,看向他心电图的笑意专注,凝视他伤口咬住的嘴角红润……每一个和白唯情绪有关的细节,都历历在目。
原来喜爱可以让记忆里的白唯变得更加完美。卢森忽然觉得,在那顿晚饭以前,记忆里的白唯一定没有这样鲜活。
就像在爱上他之后,他会把现在的爱也涂抹给过去的时光,让那些与夺取交易有关的内容也套上柔光滤镜——如果这时的卢森已经知晓何为爱后,他一定会这样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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