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尾跟随波纹缓慢游弋。
领地的意义在于本源,人鱼所有神秘力量的象征——就像心脏是所有力量的载体。
堪斯特放弃了最初的领地,向北海寻找更丰盛的猎物,却不曾料想过那贫瘠之地有另一条同类的到临,将最初的领地一点点侵占。
被侵占的初生领地意味着什么?被吞噬的本源,被蚕食的力量。
蚕食从多年前黑尾跟随人类抵达堪斯特时开始,又在他离开出航时结束,蓝尾人鱼不解这早已被预谋的因果,只知自己失去对抗之力。
——“为什么!”
质问的声音在提高,浪涌跟随怒声开始翻腾。
为什么。
人鱼的目光从海面移开,故地的巡游被中断。
他曾把人类从海里捞出,放上那座岛屿边的礁石。他浑身是血。
他会死吗?鼻子将鲜血嗅过一遍又一遍。
他活了下来。
大海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鲜血。
而此刻,再次的闻见伴随潮涌,无处不在的海水将此地包围。黑发黑尾的人鱼慢慢下潜,挨近血腥的源头。
头一次地,这么近距离观察一只同类。
贪婪的动物从未尝试过收起狰狞的鳃,就这么爬上了船。低劣的欲望布满了兽的面孔,暴虐,扭曲,饥肠辘辘。这一刻萨克兰德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看到了它,看到了它们这种动物。彻彻底底。
一声嚎叫骤然响彻珊瑚林。
肩膀被尖锐的石柱洞穿,蓝尾人鱼开始嘶吼,但恐惧的支配中,砸向珊瑚林的动作不属于自己,挣扎不属于自己,唯声音引起海的震荡。
“停下……停下!”
海里的追猎崇尚一击致命,还能再张开的嘴意味着交易的余地。
“为什么!?你的目的?领地?猎物?我的心脏?告诉我!群岛的主人,你要什么!?”
光亮随着黑尾的徘徊,被一寸寸遮蔽。血将海水染红,又消散于洋流,海里的语言开始响起,与平静的波涛一起。
“你看过的,闻见的,制造的……”
“人类身上的……疼痛。”
那声音似从更深处涌出,层层叠叠扩散——疼痛……疼痛……疼痛……悠长更像是对故地的叙旧。
“血肉的味道。”
“记得吗?”
“不会忘记的,你品尝过。从他身上流出,落到海里……从没消失的味道。我也闻过,不止一次,过去,昨夜……你的身上。鲜血。”
“起先是那样的困惑。”比海水更冰凉的目光垂落,落向同类,“……世上竟有如此疼痛。”
万籁归于寂静,无知游鱼在颤动中迷失方向,恐惧开始爬上蓝尾人鱼的脸。
再没有哪个地方比这片海域更了解恐惧。
“……你应该懂,海啸来临的时候,迷雾升起的时候。那是什么?风还是不够大,浪不够高,漩涡那么浅,是什么?……愤怒。”
声音向底下沉去,黑尾随着阴影一起下降,下降,到达同类眼前。
“是的,愤怒。”
“你想要的——人类……诅咒……那个人类身上的诅咒!”阴影覆盖上脸,蓝尾人鱼里拼命寻找答案,“人类的血肉给你,人类的恐惧给你,我把心脏也给你!愤怒可以平息!”
主动交出的心脏,意味着主动放弃的诅咒。诅咒里曾经的赢家一刻不停地缴械。
“人类不再恐惧,你知道的!那个人类已经没有恐惧!”
食物需要出现,才能被争夺。没有恐惧意味着没有争夺诅咒的战场,没有战场就没有下一个赢家。交出心脏,那是唯一一种交出诅咒的办法。蓝尾人鱼的手臂伸向自己胸膛,蹼爪刺破皮肤。
“他不会恐惧,就算我死去,你也得不到这个诅咒!群岛的主人,放我离开……我给你心脏!”
他不会恐惧。
人鱼听到近在咫尺的宣判,望向那颗被皮肤阻挡的心脏。有遗失的东西就在里面,却因从未剖开,几乎快被遗忘……几乎。恐惧的味道,他没有忘记,像石缝里渗出来的甘泉,细小的,自由的。那是相似的,又是一次比一次更截然不同的。
他曾经恐惧。
“心脏?不。”
如果深海里的动物旁观过足够多的故事,譬如此地同类濒死的绝望,沾沾自喜的交易,知道那些如亘古海潮一样,永远在不停演绎的喜悦、悲伤、愤怒、贪婪……也许他会早早知道,那样一点恐惧,对于一个人类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
可是一天、一月、一年……当人鱼阅遍行船,已然识得人类永不落幕的戏剧,在深海间嗅到一丝恐惧时,行动却先一步主宰了一切——诅咒与天性,欲望与饥饿,所有东西交织出的混乱里,他从海面钻出,一次次望向鱼尾无法抵达的陆地——无论细小的,巨大的,那已成为了唯一的事实:他在害怕。
迷雾被风吹散。
岛屿下的世界开始震颤,鱼群四面八方逃窜,蓝发蓝尾的哀嚎渐高,变成歇斯底里的尖啸。若有人能聆听此刻的深海,会知大海从无慈悲。
“还给我,可以吗?”
终于,人鱼道,伸手朝向奄奄一息的同类。人类的礼仪万般复杂,残酷却与自然法则相通,海底崇尚一击致命,船上的人管那叫……虐杀。是的,他同意这个。毕露的青筋就那么伸进薄弱的腹腔,肠子,胃,食管……心脏瞬间破裂,残躯痉挛不止,最后掉出来的是舌头,喉咙一点点被捏碎。
“你全身上下,品尝过他血肉的器官。”
第58章
横亘在船长室门口的是一条巨大的鱼尾。
那鱼尾定格在一个濒死挣扎的姿态, 没有头颅,没有躯体,断裂处是海鸟啄食过的惨白肉糜, 骨头泛着透明的灰。
无人知道它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空气里漂浮着死鱼和血的气味, 让人想到轮船上潮湿腥臭的厨房,以及厨师手底下斩完首、刮完鳞、清理好肚肠, 并且准备下锅的每一顿晚餐。周边船员们面色发白, 更年轻的那些仍不住捂嘴犯呕。
利瑟尔·德洛斯特站在船头, 已经盯着地上的鱼尾看了足足一刻钟。海蛇号的掌舵者身着单衣,面皮发青,双脚被鱼尾挡在门槛之内,身体被寂静的人群围在中间。他阴沉的眼珠转向了正在打颤的一个船员。
“瞧瞧你的样子,恐惧?你是在恐惧吗!?告诉我,海蛇号律令第一条。”
“恐惧……恐惧是无形的毒,海蛇号需要最无畏的战士。”所有人的头都低了下去。
“很好, 看来恐惧还没吃掉你们的脑子。”他挥退周围的船员, 下令道, “直起你软掉的膝盖, 去把巴耐学士找来。”
阴云持续多日, 一直到正午,太阳都没出来。
艾格走上船首楼的时候, 第一眼看到的是躲在巴耐医生后面的伊登,而德洛斯特负手站在一边,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早上醒时一夜无梦,不管是噩梦还是溶洞, 照理来说是个好觉,但一整个上午他都在时不时走神。细细想来, 自从登陆潘多拉号,每次熟睡似乎都有一个溶洞停留在梦的一角,起先是有意忽略,后来是习惯,而昨晚黑沉的一觉空荡荡,仿佛有未知的东西从经年睡梦里彻底离开了。他换好手腕的绷带,像前两天那样,在天亮前就沿着船尾走了一圈。
这是人鱼不见的第三天。
一个显而易见的困境,如果海里的动物不主动冒出海面,茫茫大海,人类并没有找到一条人鱼的途径。而除了一刻不停的跟随,大海深处的一条鱼又该怎么定位一艘行驶中的船?
气味?人类的气味?食物的气味?海风潮湿向西,送来今日大海阴沉欲雨的信息。气味在传递信息。
“只要有一滴血落进海里,鲨鱼会在千里之外闻见。”那人鱼呢?他记得萨克兰德见血时的敏锐。艾格并不确定自己此举是否有任何意义,但念头出现的时候,他已经解开绷带,手指稍稍使力,几滴鲜血落进了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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