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独等候时,夜色完全静谧,甲板上除了海浪,连风声都藏在海雾里。
门外的景象依旧是那副样子,像是有什么可怕的东西会从海雾里猛然跃出,但等到两盏煤油灯慌乱相对,彼此才发现对面不过是个人影。
艾格望着那片海雾,用脊背对着门后水池,体会着那一道紧随不放的目光。他曾无数次走过冬夜密林,用皮肤感受过黑暗里野兽的虎视眈眈,熟知被危险尾随的感觉。
可等他对着夜雾出了一会儿神,回身看去。
人鱼手肘贴服地板,鱼尾静在水底,水痕在顺着它的长鳃、发丝、手臂上的鳍,顺着每一处光滑的皮肤悄然淌下。
它仰着瘦削下巴、眼珠浸在灯光里一动不动的样子,看上去几乎像只温顺亲人的动物在等待喂食或抚摸了。
远远的,伊登抱着一大堆食物走出黑雾,手里的灯在暗中摇摆不定。
艾格把餐盘摆到了人鱼面前。
餐盘满满当当,得是七八个成年男人的晚餐分量,他不知道他气喘吁吁的同伴为什么对人鱼的食量有这种估算。
人鱼的身躯在水里静止不动,眼睛顺着蹲身之人的手臂,低头看向了餐盘。
好似没见过这些食物般,灰眼珠徐徐滑动,逐一端详过每一种食物。水果,蔬菜,肉食。
继而又抬起头,眼珠凝在池边人的身上,更缓慢的目光,逐一端详过近在咫尺的脸颊。发稍,眼睛,睫毛,鼻梁,嘴巴,停了停,继续滑至下巴,喉结,干燥衣领。
在那双眼睛探索般的注视里,艾格敲了敲餐盘,发出一点催促声响。
于是人鱼目光跟向了敲在餐盘边沿的修长手指,蹼掌移动,也搭上了餐盘。
你得允许它好奇,伊登想到艾格的话。
它看起来可真不是一般的好奇,它都连续好奇好几天了。他真怕那仿佛黏在了同伴身上的眼珠动着动着会一瞬瞳孔紧缩,那鳃部会猛地张开、脸部会突然扭动,露出让人胆颤的神情。
可是它开始进食了,长鳃轻柔合拢,神情也很平静,看着地上一盘乱糟糟的食物,蹼掌将一个沙果递至嘴边。
“……那些都是凯里给我的,他醉得不轻,把桌上的食物都扫到了我怀里。”
见艾格在餐盘里挑挑捡捡,拨出个空酒瓶,伊登说明起那超量的食物。他坐回了门边,缩回脑袋,不敢再看人鱼,努力让那温顺的一幕停在脑海。
“厨舱里大家脸色都不太好看,所有人都在聊坏天气和坏心情,聊自己的噩梦,食物剩下很多,没人管我拿了多少……人人都一副食不下咽的样子。”
人鱼的进食却很顺利。
它慢慢地,一个一个尝过餐盘里的东西,像任何一个食谱丰富的杂食动物。
咀嚼和吞咽都是无声的,缓慢得让人怀疑那牙齿是个久未使用的工具,它将土豆生吃,咽下发烂泛酸的豆梨,品尝的神情也未露出异样,甚至可说专注,直让人怀疑它是否存在味觉。
但是它记得吐核,每一个果子。
它看到了肉食,手指掠过,伸向一旁的胡萝卜,它没碰肉食,食谱简直不能更人畜无害。
艾格翻了翻餐盘,给它递去一条鱼干。
人鱼喉头滚动,未经咀嚼就咽下了嘴里的东西。
尾巴在水里轻摆,它伸手接过鱼干,摊在手掌注视了有一会儿,才抬起下巴,对上池边投来的观察。
它吃下了鱼干,用的是更缓慢的咀嚼速度。
接着,他给它递了一块鹿肉干。
它依旧接过吃下。
熏牛肉,撬开的牡蛎,而后是生鱼片,鳕鱼、银鲑鱼,各种各样的生鱼片。
人鱼将肉食一一吃了下去。
渐渐地,它不再向池边餐盘看去。
那带鳍的一只手肘静静摆在地上,另一只垂在水里,肩膀至胸膛的肌理收入水中,哪怕伤口狰狞,它每一次呼吸起伏也是极尽平缓的。它眼睛只盯着偶尔凑来的手指,间或看两眼头顶人类的面孔。
像是在等候他继续伸手凑来鼻端,默认了接下来的方式是他递它接。
像是比起满满的餐盘,它更感兴趣的是喂食这种玩法。
餐盘空了大半,艾格往它面前推了推,让它自己继续。
这个安静的动物似乎总能领略池边人类的一举一动,它顺从低头,又拿起一个沙果,重复咀嚼,吞咽,不疾不徐,重复一个令人心安的规律。
艾格看着它进食。
这应该是它上船来的第一顿。
进食是所有的动物的本能,食谱里的东西摆到面前,然后遵从饥饿的意志,放进嘴中,咽下肚里,就那么简单。
可如果这些普普通通的东西确实在它的食谱里,在这之前,它又是为什么对这些东西视若无睹。
注意力逐渐从人鱼进食的动作上离开,来到静止水面。他看到水下的漆黑鱼尾幽幽逶迤,那黑色似烟似雾。
脑海里出现几天之前那个海下黑影,不由自主地想像这漆黑尾巴跟随这艘大船游动的情形,长尾在海里的摆动一定是迅疾大幅的,海洋那么宽敞,所有鱼类在大海里都是这样。
又一次地,他几乎是起了好奇。
如果它有躲藏与跟船的机敏,又是为什么留在这个看守懒怠的小水池。
人人都有上船的理由。伊登来到这艘船,是为躲避海军强征。医生来到这艘船,说是因商人强绑。那病恹恹的船长呆在这艘船,说是为经商与前往帕斯顿港,他自己则说他是跟随老人而来。
那人鱼呢,假如它会开口,它会怎么叙说自己跟随的目的?它会有矫饰的心机吗?
人类咀嚼是为品尝,吞咽是为饥饿,搭上酸涩水果与蔬菜是为营养。而它呢,它终于吃下了种种食物,仿佛这一切正中它食谱,餐盘将空,又仿佛饿了很长一顿。
静谧灯光中,人鱼突然停下了餐盘前的动作,像是注意到了头顶饶有兴趣的观察已然从它的进食举动上移开。
它抬起了头。
艾格回过神,才感觉到那双眼睛又来到了脸上,灰色眼珠自下而上地凝视着。
那只湿淋淋的蹼掌搭在他的靴子旁,似乎随时都会搭上靴面,这过近的距离总让他觉得自己稍不留神,就会一脚踩上。
如伊登所说,他那只脚给过它肩膀一记,动物哪怕不记仇恨,也知疼痛,得有一定的流血经验才能失去对疼痛的敬畏。
任何动物都该懂得避让疼痛。
蹼掌旁那截一直搭在池沿的黑发已经不再淌水了,泅湿发丝贴在木板,漆黑泛蓝,水泽有光。
那发丝的光泽跟人类的不太一样,更为轻盈与黏腻,看上去仿佛某种神秘未知的藻类。
注视了一会儿,艾格伸出手,捞过了地上那段黑发。
水声一响,涟漪就在这时晃开,鱼尾在底下似有摆动。
但他立时瞥去,微光粼粼,水下只剩寂静。
手掌能感到一段潮湿,黑色发丝细密出奇,握在手里像是一小团轻飘飘的黑雾。绕了绕,比任何丝线都要柔韧的触感,让人想到金属成丝。
艾格眼睛回到人鱼平静面孔时,它的鳃部刚从张开回到闭拢。
见他看来,又慢慢掀开,做了一次轻柔小幅的翕动,一小滴水珠从那尖尖的鳃部顶端落下。
他于是把另一只手伸向了那奇妙长鳃,是刚刚从兜里拿出来的左手,干燥的,绑着白色的绷带。
他觉得人鱼给出什么反应都有可能,躲闪入水,发出威胁的声音,或者张嘴用那不算尖锐的虎牙给他一口。
设身处地一下,要是哪个陌生动物突然碰上他的耳朵,哪怕只是出于好奇,他至少也得给个恐吓眼神。
但人鱼脖颈之下的躯体一动未动,长鳃只是静了一瞬,眼睛就转向了新换的绷带。苍白脸颊微微偏来,是一个往手掌贴靠的动作,鼻端差一点就要碰上紧缠的绷带了。
艾格知道这是个能敏锐嗅见血腥的动物,尽管手上伤口已经结痂,那血腥味所剩不多,早已隐进皮肤。
人鱼鼻翼动了动,一次轻轻的嗅闻,眉头突有一下抽搐。
在那皮肉削薄、平静深邃的脸颊上,那一瞬的皱动几乎是人性的。
按捺的,压抑的,眼睛是夜里的静谧海雾,就快有什么东西从雾中涌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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