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人鱼尾随一路,就这么来到了别人的领地,而那道伤口贯穿胸腹,始终不见愈合。
比起巫师嘴里所谓的“兽类低级欲望”,很显然,他更确认的是另一种兽类法则:伤口在对敌险境里是致命的。
“……伤口。”
重复着这个词的同时,始终半竖的长鳃剪影渐渐压低,全部贴向脑后。人鱼的眼睛停留在手腕树枝,看了半晌,他凑上去,轻轻嗅了嗅。片刻,又嗅了嗅,随之而来的是好一阵安静。
艾格在静躺中回神时,冰凉潮湿的气息已经从枕边转移到了他的身侧,忽轻忽重的嗅闻在小臂上徘徊不去。
人鱼放下了自己的手臂,转而嗅起了人类的手臂。
绑着绷带的左腕塞进了毯子,露在外面的只剩下右手。袖管卷起,露出来的小臂上同样有道疤。早已愈合,却依旧显眼。
轻嗅在疤痕周边走走停停,臂弯的皮肤,手肘的骨节,回到伤疤,伴随一点点低沉的喉音。
“伤口。”人鱼再度沙哑道。
“这个跟你的同类无关。”艾格把这只手也放回毯子,“另一种动物咬的。”
黑暗里的鳃尖竖起。
“是狼。”
“……狼。”人鱼像是在记住般重复,“狼。”
一边耳鳃不受控地掀了掀,他接着道:“宰了。”
艾格抬起眼皮,听到海洋霸主语气相当说一不二,也不知是在向谁发号施令。不过相比刚刚的面目,这平静而克制的语气几乎称得上和善了。
“狼通常是成群结队出现,宰完一条还有一条。”他提醒海里的动物。
“一条,一条,全部。”喉音被压低在了胸膛,出来的是一句清晰吐字,“都宰了。”
“……行。”艾格点点头,打了个哈欠,“但是现在,我准备睡觉了。你先找个水桶,把尾巴放进去好好待着,天亮后我们再商量统治森林。”
黑暗里或许出现了一个点头,但能被听见的只有尾巴的动静。
啪嗒,是尾鳍轻轻拍了拍地。
人鱼维持着趴在床边的姿势,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夜幕还在向远海延伸,轮船是天际暴雨里的小小一滴,而方寸舱室被黑暗包裹,与雨夜隔绝般的寂静。
在枕边目光一瞬不错的注视下,被窝中的呼吸逐渐变缓变悠长,微皱的眉心一点点散开、展平。
许久之后,苍白手腕上的树枝被褪下,被持起,静静端看半晌,又悄然放回至枕下。
直到闷雷隐隐,榻上熟睡之人翻了个身,脸孔埋进毛毯,只给床边留下了一道背影。
于是床边鱼尾慢慢竖起,涌动目光转向窗外深海。
不知何时,睡梦再度渐沉,这一回艾格没再睁开眼睛,尽管他已知晓这沉眠的异常。
恍惚间他听见了开门声,关门声,浪涌打上甲板,雷鸣乍起又息,风声、雨声、海浪声,所有声响逐一远遁。静默深海连接起雪山与冰海下更沉更深的风暴,飞鸟,游鱼,生灵无路可逃,而鼻端隐隐的血腥来自枕边的手腕。
他的梦中是熟悉的暗潮翻涌,熟悉的嘈杂尖鸣。接着,一切都暗了下来,所有混乱悄然化作了一个安静溶洞。
似有所感地,他开始分清这是两种梦境。
一个是噩梦,是恐吓,是如影随形的诅咒。而另一个——那溶洞巍然不动,幽深不见尽头,长久凝望间,像极了某种深海动物眼里的隧道。
艾格抬起脸,水滴落上额头,风从深处吹来。他走了进去。
第56章
白天?黄昏?这里漆黑一片。可以确定的是季节, 夏日的溶洞阴凉潮湿,却没有寒意。
当海水漫过小腿,前行的双脚不由放慢了速度, 从脚尖开始试探。
不算深的水潭, 对于幼童的一双短腿却是未知的河渊。
“安洁莉卡——听到我了吗?安洁莉卡!”
涉水的男孩开始呼唤,声音撞上溶洞的墙壁, 弹回来的只有空旷回音——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不在这里。男孩闷闷回头, 来路已经消失在了黑暗中。
记忆的领域,艾格确认了。他知道接下来是什么。盛夏群岛的溶洞长在与大海相接的地方,水声幽幽,石形新奇,处处神秘,是胆大包天的男孩早就看中的探险之地。
男孩没有离开,而是卷起裤子, 用自己的双腿丈量起水潭每一处的深浅, 确认这里的水深淹不了一个小女孩, 深处也没有暗藏的小路。
气喘吁吁的跋涉持续了那么久, 久到黑暗的尽头终于出现了光。
溶洞在光亮里露出隐隐一角。
那是墙面上巴掌大小的一个洞, 洞口嶙峋,天光镶嵌其中, 海潮声从内涌出,忽远忽近。
就像怪谭故事里一个小小的秘境入口。
男孩被吸引了过去,走进光的隧道里。洞口有点高,他得爬上一块石阶, 踮起脚。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的时候,洞外的海面正绽放着整个群岛的盛夏。
铺天盖地的光掩盖了黑发黑眼的深沉底色, 海风藏起了浓郁的血腥,一张苍白发青的人脸转了过来,面朝地盘里的不速之客。
谁也没有显露诧异。
而一壁之隔,冒出来的是一双稚嫩的、好奇的、比太阳下浅海还要浅的眼睛。那两汪碧绿在日光中泛着绒绒的金,干燥的睫毛像从未起飞过的雏鸟羽翼。
幼崽。人类幼崽。
鱼尾掸掉爬上礁石的海蟹,更深地伸进了水里。
初次上岸的人鱼在灼热日光里不适地眯起眼——双鳃不动声色藏起,落下来的长发盖住两颊,除了过分苍白,深海来的异类几乎可以冒充一个人类少年了。
红发碧眼的男孩丝毫不觉稀奇,视野有限,他最先观察到的是陌生少年背后无处落脚的海面。
“你好——虽然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那边没有陆地,你是怎么过去的?”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很快判断,“是落海了吗?你被困在了这儿吗?”
洞内的苍白面孔一言不发,青紫嘴唇没有生气。
换鳞期。每一条人鱼过渡至成年的凶险阶段。肌肉的萎缩与生长在同时进行,骨刺与鳍在变长变硬,鳞片一寸寸剥落,剥出长尾的血肉,深海里的猎杀者闻腥而来,无人的岸上成为了短暂的安全区。
随之而来的是虚弱与饥饿,来自灵魂深处的、致命的饥饿。
饥饿的动物喉咙滚动,瞳孔不自觉微微竖起,盯着误入领地的人类幼崽。
幼崽开始问东问西。
你困在这里几天了?有受伤吗?……是当地人吗?看上去不太像,怎么不说话,你听不懂通用语吗?他拧起一点眉头,回头看了看黑暗的溶洞,又转回来,对上那双比溶洞更黑的潮湿眼睛。
“别担心。”最后,他向那双眼睛保证,“我发现你了,你会得救的。”
风和日丽中只有浪声在回应,在这种盛大的晴日之下,人们可以相信世间一切邪恶都不会发生,他不知道擅闯是禁忌,言语是束缚,毫无防备的保证将招来不祥咒语。
“……待……在……这……里……”
生涩的音节从洞外传出,一字一字地命令。
“你。”
低沉而渺远的一句,那是自然生灵里从未出现过的神秘韵律。
正要跳下石阶的男孩愣了愣,重新踮起了脚,“你的声音……”思考持续了几秒,没有找到合适的赞美,“……真好听啊。”
等了片刻,没等到声音的再次出现,又问:“你听过人鱼的故事吗?”
志怪动物的鳃尖一动,就快要竖起,却听对面振振有词:“安洁莉卡总说如果世界上真有人鱼,他们的声音一定就像拉维尔唱歌的时候,哦,拉维尔是我们那儿最受欢迎的吟游诗人。但我觉得她现在得来听听你的声音,你会唱歌吗?听说盛夏群岛的人都能歌善舞。”
人鱼并不能很好地听懂幼崽在说什么,也无意听懂。但兴致勃勃的注视在表明,这里需要一个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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