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只树精拿走了所有人的鲜血,接着,它通过鲜血诅咒了整个村子,也通过鲜血祝福了那个老祭司——他的祈求成功了。”
“村子里的人变成了一片香料树,唯独他重获新生、长命百岁了。”
艾格与巫师对视。
隔着半个屋子与透窗的日光,彼此的声音无比清晰。
“这是诅咒能换来的东西。”他说。
“这是诅咒能换来的东西。”雷格巴肯定着。
却好像希望这个事实还有怀疑的余地,“我们发现了这个秘密……紧接着又有几个巫师察觉到了这个秘密,这……足以引起疯狂的秘密——”
“也许那种动物身上最强大的不只是诅咒的能力。也许在诅咒一群人的同时,它们还会祝福一个人。也许人类变成一株香料树的同时……那种能让老者重获新生、让病者顽疾自愈、让一具血肉之躯超越自然之力的巫术……也是存在的。”
“那确实像一场祭祀。”他陷入回忆,“没有神明,没有恶魔,有且仅有一只志怪动物的祭祀——人类向那种动物献出鲜血,献出那些被诅咒的生命,献出那些人最寻常不过一口色.欲……”
“……可以换得一个降临己身的祝福。”
他停下了话音。
又似乎还有无数未竟之言留在这句话里,一双眼睛往窗边身影投去了注视。
那是轻易就能读懂的未竟之言。
一个传说中的、超越自然之力的祝福——天平的一端是那样一个祝福,另一端是无数人的生命。大概只有在最老套的童话故事里,人性的天平才从来不会摇摆倾斜。
如果知道了这个秘密,如果有那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事实是追寻鲜血与那种动物的脚步再也没有停歇。
巫师沉默的注视里,窗边人的眼睛已经从屋内移向了窗外,不再是倾听的样子。
他像是再平静不过地接受了这个秘密,接受了这场诅咒背后可能存在的一个图谋。
这场诅咒背后有多少图谋?
一个祝福。艾格望着窗外一只来回踱步的海鸥,感到这秘密的冗长和陈旧,像千篇一律的童话故事那千篇一律的反面。
一个祝福。一顿美餐。财富与权利。一种能带来财富与权利的武器。这世上有多少张嘴巴就有多少种欲求,如果将那些欲求一一探究,那注定是一个乏味的、费时的、永远重复的过程。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这个秘密发表任何看法。
雷格巴同样没再继续谈论这个秘密,他想告知也并非是这个隐秘本身。
“……无论如何,你幸存了下来。有人从一场诅咒里幸存了。”他加重了语气,“所以,对于那个巫师和那条动物来说,这场交易还没结束——它的诅咒还没完成,他的祝福也没完全获得。”
一整座岛屿的诅咒,降临于那样一个家族的诅咒,多少时间?多少筹谋?古老岛屿覆灭的全貌不得而知,唯有经验在告诉巫师,兽类不会放过嘴边的每一口食物,准备了这场诅咒的人也不会轻易放弃那个祝福,事情也许就差一步——却还没有结束。
“也许海上远比想象中的危险……如果有那么一些人在寻找幸存者,他们的目的不会只是宝藏,也不会只是幸存者的彻底灭亡……诅咒就在你的身上,你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你身上的恐惧,最后一份恐惧。
巫师想提醒,却在这一瞬忽而停下了话音。
恐惧——那是未知巫师的企图。然而在这之前,那首先是身负诅咒之人必须时时铭记、时时抵御的东西。他无需提醒。
望着窗边无动于衷的背影,巫师继而想到了他刚刚一口承认诅咒的模样:是恐惧。
尽管已经谈论过不少隐秘,但显而易见,两人之间还远远称不上信任。巫师甚至怀疑在这种巨变下幸存的人是否还会拥有信任。
然而他向他承认了这个致命之物,“是恐惧”,像在道一声事不关己的招呼。
色.欲的引发可以施加手段,恐惧同样。
如果说身负诅咒的人已经掉进了一个四处刀刃的陷阱,那么,把“恐惧”告诉一个并不信任的巫师,无疑是在这陷阱里再添了一把可以从头顶准确扎来的利刃。
什么样的人会不在乎周身刀刃是多是少、是迟钝是锋利?巫师出神心想,那必然是铜墙铁壁之人。
窗边的身影平静、清晰,猜测中的险境似乎并不存在。巫师透过那唯一的背影,望进那场已经尘埃落定的诅咒,却仍旧在为所有探寻感到迷茫。
他还想知道岛屿为何消失了,想知道故人的遗物所在,想要问问那一株红珊瑚最后伫立在了哪里。他低下头,一一打量过桌上药箱里的东西,那些熟悉的东西:割过腐肉的匕首,盛过鲜血的碗罐,还没染上鲜血的绷带……
……他同样在想象那么一双取过故人鲜血的手。
“如果诅咒一直没有生效,你……”
幸存之人会期望那满手鲜血之人找来吗?会想要看清仇者的面孔吗?巫师沉默片刻。
“你……会想要复仇吗?”
没有应声,当然没有应声。幸存之人有多稀少,那探寻的路就有多么艰难,这诅咒有多隐秘,背后的人藏得就有多深。
最可怕的不是复仇如何无望,而是你压根不知道仇者的面孔。
“……尤克信任过你。”
再开口时,巫师似乎是想叙旧,可他说了一句,就再度陷入了沉默,毫无头绪的样子。
“他信任过你……否则不会告诉你那个咒术的故事。他再怎么喜欢炫耀巫术,也不会把那样一个禁忌的咒术随便说出口……他总是把名字藏得比钱包还严实,他也信任过你们那座岛。”
他对着那药箱看了许久。
一整个岛的诅咒,就是一整个岛的鲜血……森林里的巫师能够不知不觉拿到人们的鲜血是因为祭祀,那海岛上的呢?
“……他比谁都深知鲜血的忌讳,生病时,他不会让任何一条水蛭碰到自己,受伤后,他会烧掉每一条绷带,他不会参加祭祀,他注意着自己每一滴鲜血的去向……我没法想象……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我没法想象有谁能够拿到他的血,到底——”
巫师的话音忽地停止。
停止于门外响起的一道脚步声。
微弱又迟缓的,轻一步重一步,独属于年迈之人的步伐来到了门边。
木门推开,被船长召去了一上午的巴耐医生回来了。
屋内的交谈彻底结束。
雷格巴带着两包安神药离开的时候,满屋寂静里,医生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好几眼。
“看得出来,他睡得不太好……异域来的人大概跟我一样,很难适应海上风浪。”
老人走到角落,给自己泡起相同的安神药。他从船长室一路走来,想必已经听闻了人鱼消失的消息,这一回并没有像以往那么神色沉重。
照例絮叨了两句船长不见好的肺病,把药粉抖进杯中后,他的话题重又转回刚刚离开的人身上:“一个异域来的年轻人——说来你又要厌烦了,他让我想起尤克。”
艾格坐回桌边,漫不经心应着:“谁?”
医生对他的记性见怪不怪。
“城堡里的医生,我原来的助手。和刚刚那个年轻人差不多的口音,差不多的装扮,喜欢在手腕上编树枝,不记得了吗?”
老人陷入回想,露出了一点笑意。
“奥,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他……他总是给你开最苦的药,又总爱把你的绷带打成像蝴蝶一样的结,甚至还偷过你的火.枪拿去换金币……仔细想想,他确实挺惹孩子讨厌的。你嘴上说着不跟他计较,却不知道自己每次假装原谅的时候耳朵气得有多红——”老人摇着头,一边端着杯子转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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