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也有尊严的地方,是你的世界吗。听上去真美好。”697289说。他收回眼,望向天花板,雪白的墙壁上印着窗外的树影,深浅不一的影子随风而动,婆娑不定,“但我不是想死,我只是活不下去了。”
“我带你去你能活下去的地方啊!”沈芸云哽咽了一下说。
“你还是不懂,”697289哑然,他半阖上眼,像犯困了,“无所谓什么地方,无所谓哪个世界,我都已经活不下去了。”
白塔AT697289,从他出生起,他就被送上一艘发往宇宙的愚人船,他不知道起点,也看不见终点。茫茫的大海上,或许他还可以怀揣着寻找属于他的陆地的希望,但浩渺无垠的世界里,他羸弱的身体只允许他在被圈定的2.5光年内打转。
要是他足够疯癫,要是他足够痴愚且盲目,被文明的抛弃的白塔与安塔,本可以成为属于他的故乡。偏偏他过于聪明,过于洞察秋毫,发现了层层叠叠的谎言,发现了自己受害者的身份,却又无法抵抗地成为帮凶。于是,最后的归宿也化为乌有。他终于明白,他只是社会的遗孤,人类的弃儿。这儿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巨大的孤独吞噬着他,无底洞的工作消耗着他,成为帮凶的事实谴责着他。他无比煎熬,无比痛苦。活着对他而言,只是受难,仅此而已。他的一生短暂而滑稽,回想过往,尽是羞耻。
生命流逝着,697289想,如果沈芸云出现在他没有被孤独打败,如果沈芸云出现得更早——可是不能更早,更早的时候,沈芸云那样出身的omega看都不会看他一样。想到这儿,697289几欲发笑。
耳畔传来沈芸云的哭声,他抓着697289的手,697289的指腹不经意间蹭过他的脸颊。此刻,沈芸云像一只迷路的羔羊乞求牧羊人的指路,“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死掉——”沈芸云涨红了脸,他望着697289,那双明亮的眼快把697289灼伤了,“我、我来做你的朋友!我永远都会喜欢你!我——”他胡乱地做出保证。
一直以来,沈芸云想要帮助697289。沈芸云都没想明白过其中的缘由。或许是697289本身的能力让沈芸云认为,他不该困顿于此;或许是能让沈芸云从无能为力的地狱中解放出来,他无法帮助所有人,但至少帮助一个也叫他好受很多。总之,什么理由都行。
他曾经觉得他只是需要一个人陪他说话,那个人既能是697289,也能是任何别的人。如今,沈芸云明悟,那个人只会是697289。因为他们有着同样孤独,同样渴望成为朋友。
横亘在他与697289之间的,是那份如影随形的孤独。可他们两人都选择了避而不谈,以为不触及对方的深处,保持一定的距离就足够了。
697289轻轻地叹气,“太晚了。”
沈芸云知道697289在说什么。在这一刻,他们终于达成了真正的理解。
而就是这份迟来的理解,令沈芸云泪如雨下,泣不成声。他总是骄傲得不合时宜,因此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孤独。他应该早点承认他的孤独,这样他就能意识到697289的孤独。
“你要记住我,”697289缓缓地合上眼,他太累了,他想好好休息,“我死在你的面前,是为了让你记住我。从今往后,你每每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地去救助谁时,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
“你怎么这样!”沈芸云红肿着眼。他站起身,又因用力过猛,险些向后栽倒。他居高临下地瞪着697289,发狠地说,“死在我的面前——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你要是死了,我就立马忘了你!我转头就忘了你,再也不会想起你!我要去和别人做朋友,做最好的朋友!”
697289听着他的威胁,嘴角却露出微笑,“这样吗。那也很好。”
他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又轻又缓,“现在,你终于明白,救一个人究竟要承受多大的痛苦了吧?”
697289问沈芸云。
他闭上了眼,身体逐渐放松,像是将要进入一场美梦。感官正逐渐丧失,697289的世界只余下了沈芸云的哭泣。
生命的最后时刻,697289如同呓语般,气若游丝地对沈芸云说,“回到你的世界里去,像个胆小鬼那样,乖乖地活在父辈的庇佑下。像你以前那样,做个什么也不懂的高基因等级的omega。永远、永远不要再过来。芸云。”
697289第一次喊出‘芸云’。他没有告诉沈芸云,其实他早就想这么称呼他了。可惜再也不会有机会喊第二遍了。
697289杀死了自己,如他的上司、他的上司的上司……如每个他的前辈一样,用自杀结束了充满耻辱的人生。
病房里沈芸云的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下来。他哭得不能自已,从椅子滑到地上,无力地瘫坐。
他出生时,他那个短命的亲生母亲给他取名为‘芸云’,寓意是在云端上审视芸芸众生。沈芸云二十二年前的人生的确也是这样。假如他没有离开家族,假如他没有前往基地,假如他没有来到这儿调查,假如他还是那个满脑都是恋爱、结婚、派对,怎么让奶头更粉更嫩的沈芸云,那么他一定能够避免这样钻心刻骨的痛苦。
沈芸云浑身发抖,呼吸都在发痛。他想蜷缩起来,想环抱住身体。童年被母亲厌恶时,他就这样安慰自己。可他连挪动手指都做不到,他如同一滩烂泥,稀巴烂地碎在地上。
永远骄傲的沈芸云,永远觉得自己最漂亮、最值得被爱、最应该被万众瞩目的沈芸云,永远热烈地、真挚地、绝对且忠诚地爱着自己的沈芸云,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恨意。
他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到。他无能、无用,又无力。他就是个麻烦制造机,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为什么他这样的白痴能活着?还活得这么好?而像697289这样聪明的、能干的、无所不能的天才却要去死?沈芸云想不明白。
世界正在毁灭,唯有沈芸云所站立的那一方土地拔地而起,不断上升、上升,似乎要将他送回云上。沈芸云拼命向下看——他看见697289站在风暴的中心。
那个苍白的、疲倦的,眼睛下永远挂着浓浓黑眼圈的beta一个人站在荒芜的旷野上。沈芸云声嘶力竭地喊他的名字,他仰起头,与沈芸云相视的瞬间,他露出微笑。
此后,大地坍塌,海水倒灌,697289张开怀抱,笑着向无尽的黑暗倒去。
第100章 盆栽的出逃(四)
沈芸云再次醒来时,眼前一片白茫。
强烈的光线和长久的睡眠令他发懵,他下意识用手肘撑起自己,坐起身。靠在堆满了各种布艺娃娃的床头,沈芸云坐了好一会儿,绸制的鹅绒被褥又轻又滑,上面还织着两只嬉戏的波斯猫。
他掀开,脚落到绒毛细密的地毯上。沈芸云瞧着羊绒地毯,雪白、蓬松、温暖。他知道在他离开的半年时间里,菲佣并未偷懒,她们始终勤勤恳恳地坚持保养,如此才会有干净细腻的触感。
白皙细腻的墙面,深咖色的橡木地板,沈芸云穿过长长的衣帽间,随着他走出的每一步,盛放各种珠宝配饰的展示柜亮起又熄灭,他的身影明灭不定。
走过陈放各种乐器、乐谱和收藏品的书房,沈芸云来到自己的小客厅,坐在皮质的沙发上,他看向对面一言不发的母亲。
菲佣按照沈芸云以前的习惯,送上红茶和一柄雕花的镜子,他望见镜面的自己,头发凌乱,脸色苍白,面无表情,曾经那些鲜活的灵动——即使是基于无知而格外虚浮幼稚的情态,都不见了踪迹,镜子里的沈芸云,木然而呆滞,像挂着一张脸皮的木偶,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虚无。
“……父亲对我做了什么?”沈芸云问母亲。
话出口,沈芸云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这才发现原来他的嗓音也能冷硬到这种地步。他反射性地捂住嘴,看向同样神情冷漠的母亲。他应该感到惊疑、歉意,为他用这种态度向母亲说话,沈芸云明白。可奇怪的是,他的心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母亲放下手里的白瓷杯,“情绪域值调整。”
沈芸云恍然。
从苏醒开始,沈芸云便知道自己出了问题。他的大脑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没思考。他像是丧失了一切感官,既不悲伤,也不痛苦,内心空空荡荡,连掷下石头的回声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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