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去细究过,到底是怎样的经历导致了这个结果。我的人生里,得到是短暂的,失去才是永恒的。和抛弃相关的事件太多,一想到这件事,就感觉是一笔糊涂账。
神奇的是,即便我没有追溯,没有去界定这到底如何产生。时过境迁,我再次回望,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已经变得学会享受一个人的状态,不论是旅行还是静处。
现在来想,或许以前害怕被抛弃的,是一个活在我身体里的小孩,是童年时被姜冻冬偷偷藏起来,不愿展露的小孩。
那个小孩胆怯又羞懦,既无法给周围人带来快乐,也不够勇敢,面对所有事,他的第一反应总是坐在床上哭泣和寻找依靠。如今,这个小孩还是懦弱,还是爱哭,但他长大了,他成为了姜冻冬的一部分。
反正我是这么想的。
不过,离启程去火山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开心是开心,但也有件烦恼事。
从裴可之离开,我便感觉有人盯着我。
倒是没有那种想将我盯出一个洞的炙热,可目光稳定而持续,只要我出门,就必然会锁定在我的身上,跟狗皮膏药似的。不论我在市场里七弯八拐进多少小路暗巷,它都能跟着我。要不是的确没感受到恶意,我都以为是军区发癫,临时增强了对我的监控。这是我忍耐至今的理由之一,除此以外,每每我回到家里,关上门后,眼睛的主人就不再纠缠了。还不算太过分。
我原本不想管的。管它做什么呢?
我的生活谁都能看,我的身体也早就年轻时被公之于众,我就是一个毫无隐私的人。过去在禁闭室,连排泄都要有至少两人在场——两个衣冠楚楚的人看着你脱下裤子,赤裸下体,看着秽物被排出。
我能做什么呢?我能做的只有什么都别想,脑子空空地拉屎,竭力把思考从肛门拉出来。一切都如同某种以剥夺人的尊严为兴奋点的破廉耻X癖。
但确定行程后,我不想把这道视线带到我期望许久的火山旅行上。我决定抓住这个偷窥我的人,抓个现场。
我懒得和对方玩侦查-反侦察的游戏。我想去市场买完了菜,直接选择了另一条路回家。
这条路隐藏在树林里,有树木遮蔽,对方也会觉得安全,愿意继续跟着。然而,这路就是个莫比乌斯环,首尾相交,双侧曲面,存在两个垂直空间。我第一次纯属误入,走了老半天才走出去。
再三拒绝向我推销鸡屁股的年轻小伙,途中遇到两个熟烂通红的番茄,我果断拿下,想着中午来个番茄炒蛋。新开了家零食铺子,我也去逛了逛,收获了不少垃圾食品。我表现得和平日相差无几,提着篮子慢慢悠悠地离开闹烘烘的市场。
人流逐渐远去,干扰的因素越来越少,我的耳朵终于捕捉到了跟随者的脚步声,这位跟随者显然经验丰富,相当会选择站位,并不轻易挪动。我向僻静地走去,他犹豫了一下,不确定是否要跟随。我自顾自地走,并不搭理,走了大约五十米,我再次听见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我得意地想,小样,我还搞不定你?
秋天的树林出乎意料的阴郁,烂叶满地,枯枝横穴,树干上排布着密密麻麻的纹,如同死亡前夕的皱纹。一股湿漉漉的浊气弥漫在林间,我走进去就打了个哆嗦。
唉,真的很烦,我边走边心想,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窥视我是为了啥。我想好了,要是能沟通,就与人为善,给他两脚,不能沟通,就送进监狱,罚他吃大便;要是他愿意劈着叉向我道歉,那我会勉为其难地考虑谅解。
计划顺利。很快。我也知道了原因。
在道路的三分之一处,我加快速度,成功消失在他的前面,转而出现在他的身后。
“前面的人,停下!”
我大喊一声。
我原是做好要百米冲刺去抓人了,没想到前面的人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大致判断,那是一个身型高挑的alpha男性,有些熟悉,但我不确定。他穿着一件黑色连帽衫,帽子把脑袋挡得严严实实的,裤子、鞋子、乃至露出丁点儿的袜子都是黑色,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儿色彩。裴可之穿黑色衣服尚且还讲究布料肌理的搭配,而这个人却浑身全是一套死板的黑。
尽管停下了,但他也就是停下了。他站在原地,跟死人似的,一动也不动。
“哈,你小子愣着干嘛?给我装傻呢?”我没好气地呛声,嘴上数落着,脚也没闲着,径直往前走,“暗地里瞅我瞅这么久了,还不敢直视我?”
“让老子看看你是谁,臭小子!”
我气势汹汹地杀过去,就在这时,他转过头,一双熟悉的绿眼和我四目相对。
他还是二十七岁的年轻模样,面容光洁,皮肤紧致。他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我一会儿,随即抿了抿嘴,双眼往脚尖瞥去,不和我对视。
我懵了,但很快意识到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正想要笑,想要说什么啊!搞半天是你啊!真是的,没事儿这么跟着我像个变态似的——他伸出手,缓缓地取下了宽松的帽子。
没了束缚,一缕缕长发倾泻而下,落在他的胸前。
我的视线一遍遍顺着他垂到胸口的长发向上移动。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我没有忍住,甚至上前,直接一把抓住了他的发,握在手里反复摩挲、确认。
“你的头发怎么都白完了?”
柏砚听见姜冻冬问。
他就站在柏砚的身前,紧紧地攥住那些白得纯净的发。他仰起脸,焦急地问他,“你的头发怎么都白完了?”他再次问,言语中的担忧令柏砚感到格外满足。
“正常老化。”柏砚回答。
这个答案让姜冻冬的表情更难看了,“才几个月的时间,你的头发全部白了……”
柏砚只要一低头,就能看见姜冻冬锁住的眉头,和眸光不断闪烁的眼睛,他不自觉地咬着下嘴唇,那是鲜少出现在姜冻冬脸上的表情——竭力维持着平静,可被压抑的无助和悲伤依旧从面具的缝隙里漏出来。
似乎所有人都不知道姜冻冬的这一面,除了他。柏砚望着姜冻冬,走神想到,
这个样子的姜冻冬在很早以前——也许是他的十九岁,也许是他的二十五岁——就消失了。这么多年过去,就连柏砚都有些忘了。
但其实,这才是柏砚最熟悉的姜冻冬。
在外人面前永远开朗、活泼、灿烂的姜冻冬,面对柏砚时,总会毫不顾忌地展露自己的笨拙与情绪化。
柏砚记得很清楚,那个时候,姜冻冬不会处理复杂的情感,别人的喜欢和厌恶都会让他手足无措。极强的体贴和利他性格,使得他天生想要所有人心满意足,获得幸福,哪怕是不相干的人。
因此他总是被人误解。每回他解释不清,他会假装自己不在意,力求体面地全身而退。可一回到家,和柏砚提起,姜冻冬越说,越忍不住哇哇大哭。
“你以后要怎么办啊?怎么办啊?”姜冻冬问柏砚,他六神无主,神色惊慌,“怎么会这么严重。”
柏砚抚上姜冻冬的手,缓慢而有力地将姜冻冬蜷起来的手指依次掰直,以免他的掌心被指甲按出血。
随后,柏砚的手又落在了姜冻冬的脸颊上。在姜冻冬的注视下,柏砚用手背轻轻拭过他的眼睛。
“不要哭了,冬冬。”
柏砚说。
那么过去,每次姜冻冬哭时,柏砚在想什么呢?
他过去想的和现在想的完全一致——
他想要姜冻冬别再哭了。
从最先开始,从姜冻冬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柏砚想要的,都不过是姜冻冬别再哭了。
第79章 雪下了一整晚(二)
“这样很好。”
柏砚说。
我低头看见他伸出来的手,他的肌肤依旧和他年轻时一样,细腻、紧致、透着无血色的苍白。可是,随着我的目光偏移,移到他的手腕处,我看见几枚淡淡的黑斑。
对此,我再熟悉不过。当我年过五十,我的手上也浮出了这些发霉的点。
柏砚觉察到我的视线,他把手翻过来,用掌心对着我,将老年斑藏在阴影里。“这样很好。”他再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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