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次品(176)
个人终端里露出了霍普的身影:“三百零六号令更改了整个联盟驻军结构,调整了十六个军事要塞的航线,在玫瑰之心附近设下重兵,反而削弱了几处毗邻域外的边境,什么意思?认为第八星系比域外可能躲藏的反政府武装还危险?这个决定实在不像伍尔夫做的。”
“我不知道,”女记者说,“但据说第八星系在天然虫洞研究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已经可以通过虫洞传递稳定信号了,是不是和这个也有关系?”
霍普打断她:“伍尔夫做了两百多年联盟统帅,联盟成立至今,最伟大的军事专家都是他培养出来的,即使他真这么想,也不可能做得这么明显,中央军已经有所不满了。而且我已经半年联系不上他了,你能想办法去见他一面吗?”
第144章
“星舰即将离开虫洞区, 能量反应在正常范围内。”
“检测通讯信号。”
“通讯信号正常, 正在解码信息——”
第八星系,星际远征队的实验室接收到了音量稳定的噪音, 此时, 距离实验舰出发, 已经过了十六天,按计划, 他们将会在这一天抵达玫瑰之心, 天然虫洞区的另一头。
整个第八星系同步直播载人实验过程,同一时间, 在线人数达到了四个亿, 而数字还在不断上升, 四亿人一起竖着耳朵,听来自扭曲时空里的噪音。
“真让人难以置信,”托马斯杨感慨道,“第八星系的同胞们也太一心向学了, 无聊的科普直播都有这么多人在线看, 前途不可限量!”
泊松杨凉凉地说:“你是不是傻?”
“弟弟, ”托马斯杨咬着腮帮子强行微笑,压着声音说,“你的出生虽然是一个买一送一的悲剧,我也理解你先天发育不良,语言功能障碍——但你不觉得自己这句话使用的频率太高了吗?”
泊松杨用眼角扫了他一下:“当年第七星系被反乌会袭击的时候,林将军放了八亿难民入境, 之后跃迁点被炸毁,在八星系和联盟之间开了一条天河,好多人以为自己有生之年再也回不去了,懂了吗?在线只有四亿人,那是因为今天是工作日,很多人不方便看直播。”
托马斯杨一愣。
这时,远征队地面技术支援解码了星舰传回来的信息,方才的噪音被放慢了一千五百倍速,能听清内容了,原来星舰发回的信息是第八星系的《自由联盟军之歌》,浑厚的大合唱已经播放到了结尾,最终停在一个高亢的音符上,透过扭曲的时空,被多次折叠解码,听起来有些失真,像从另一个世界传回来的,而后一曲终了,停顿了几秒,又播起下一首歌,是一首来自联盟的抒情小调,讲初恋的故事,记不清是第几个星系先火起来的,反正人人都听过,与《自由联盟军》之歌无缝衔接。
一时间,没心没肺如托马斯杨,也感觉到了第八星系与联盟那种难以分割的联系。
“玫瑰之心外是第一星系,之前他们没有深入过玫瑰之心,不知道也就算了,但上次总长和你们直接跑到玫瑰之心聚齐,把联盟吓了一跳,这么长时间了,他们那边不可能一点准备也没有,”图兰和林静恒姗姗来迟,一起走进星际远征队的实验室,图兰一边走,一边小声对他说,“我还是觉得实验星舰里应该带几架机甲……”
“一个科研团队,混进几架武装机甲,你是要干什么?以前说不知道虫洞那边有什么还交代得过去,现在明知道芳邻是谁,还这么干,”林静恒说,“担心别人没有把柄吗?”
图兰问:“可万一他们要是翻脸呢?”
“保持通讯畅通,”林静恒看了她一眼,挥手要来了远征队实验星舰的双向通讯工具,“远征队,听得见我说话吗?”
双方的交流有一点时间差,那边好一会才回答:“林将军。”
“到了玫瑰之心,如果碰到联盟军或者中央军,先代我向他们的伍尔夫元帅问好,就说我在虫洞这头遥祝他老人家身体健康。”林静恒说完,伸手挥开悬浮在空中的小话筒,站定了,转头对图兰说,“他们没理由翻脸,就算有,也不敢,放心吧。”
图兰:“……”
统帅实在是一位有条件的时候要日天日地,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日天日地的男子。
陆必行早早等在远征队实验室,正站在二层跟人负责人交代什么,突然听见这么一句,一低头,就看见这位旁若无人的溜达进来放话。林静恒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在大庭广众之下没表示什么,只是很轻地对他点了一下头。
远征队负责人听话听了一半,发现总长没了下文,只好奇怪地问:“总长?”
陆必行松了松领口,忘了刚才说到哪了,只好高深莫测地冲他微笑起来。
“按照目前的公转周期推算,玫瑰之心到沃托最多布置四个军事要塞,除了第一星系边境守军杜克以外,没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人,限重‘24’的跃迁通道能过一支超时空重甲战队,我要是想过去,从玫瑰之心开到沃托,六个小时足够了。除非他们把联盟中央的第一星系也炸成孤岛,或者把全境兵力都调到玫瑰之心。”林静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对图兰说,“兴师动众,就为了一支只有三个人的科考队吗?伍尔夫是统帅,不是疯子,没那么草木皆兵,再说各地中央军现在自主权相当高,也不一定会听他的。”
图兰沉默了一会:“你到现在还相信,伍尔夫不是疯子吗?”
林静恒没回答。
林蔚还在世的时候,他记得老元帅经常会来看他们,那时候他还是“伍尔夫爷爷”。
在林静恒印象里,这位伍尔夫爷爷从来都不是那种慈眉善目的长相,特别是上了年纪以后,他骨骼分明,皮肉很薄,如刀刻的皱纹是一辈子不苟言笑的证明,在年幼的孩子面前话不多,有时候实在不知道该和他们交流什么,只会拿一些很智障的小礼物,拘谨地问他们喜不喜欢。
但是他的手掌厚实有力,抚过孩子柔软的头顶时,总是宁紧的眉头会打开一点,流露出沉默而温和的气息。
林蔚是怎么死的,林静恒不是很清楚,官方的说法是因病去世,他那时太小,也无力追查真相,只好姑且这么信。
他记得那天阴沉沉的,因为林蔚将军的葬礼很隆重,联盟中央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他们刻意调整了沃托的天气,让它看起来应景一些。家里到处都很嘈杂,莫名其妙的人三五成群,还有嗡嗡乱飞的采访机。他牵着妹妹躲开他们,凑在一起作伴,无意中听见一群不认识的人小声议论。
“……其实我这里有个内幕消息,你们没听说过吧,林蔚将军很可能是自杀的。”
“我是猜到了一点,”另一个人说,“沃托平均寿命三百多岁,从来没出现过两百岁以前波普崩溃的先例,以他的身份和医疗条件,怎么可能?”
伊甸园里出生的孩子,没听说过什么叫“自杀”,也没有概念,不满十岁的小男孩听得半懂不懂,却下意识地觉出了那些话里的残忍,于是紧紧捂住了妹妹的耳朵。
“劳拉格登是白塔的人,白塔深入伊甸园的核心,要我说,这些人一旦叛变,可不就跟家宅闹鬼一样么?说不定林蔚将军和伊甸园之间就是被她做了什么手脚,才让人精神崩溃走向绝路的。”
“但是我倒是听说他们俩感情还不错……”
“政治联姻能有什么感情?自己愿意的婚姻都长不过三年——这些大人物,对外还不都那么说吗。”
“劳拉格登的事不明不白,不过我倒是听说,他们俩之间是有感情,但那点感情不见得是真的,据说是当年劳拉格登利用伊甸园违规操作的结果……你知道,多巴胺什么的,只要量足,你能爱上一条狗。”
“你才爱上一条狗!”
他们高高低低地惊叹声,像一群围着腐肉七嘴八舌的乌鸦,听得人杀意沸腾,林静恒手劲太大,静姝难受地挣扎起来。
突然,那伙人一起哑巴了,声音低了下去,尴尬地站成一排——伍尔夫元帅大步闯了进来,他的头发好像一夜间白了一多半,双颊也凹陷进去,然而还是很高,像一棵树。鹰隼似的目光狠狠地刮了一圈,他一个字也没说,身后的秘书朝角落里躲的两个孩子招招手。
两个孩子连忙跟上去,王秘书的只言片语落到林静恒耳朵里,他对老元帅咬耳朵说:“……恐怕拒绝不了管委会的要求,咱们只能留下一个。”
伍尔夫没有回头看两个孩子,好像看多了会伤眼一样:“那就交给陆信吧,我跟他打过招呼了。”
林静恒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王秘书说:“我以为您会想亲自照顾。”
伍尔夫脚步一顿,有那么一瞬间,林静恒觉得他的脖子动了动,仿佛是想回头看他们一眼,然而终于还是没有。
好一会,老元帅才哑声说:“……照顾不了了,我老了,受不了这种……这种……带走吧,看了伤心。”
看了伤心,于是不看,所以若干年后,才能毫不犹豫地下手吧?
那时静姝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地在他手里挣动了一下,掌心里不知道是谁的汗,互相蹭在一起,那时候还有相依为命的温度。
林静恒紧紧地拉着她,心想:“还有我呢,我会保护你的。”
可是……
他没做到。
他连她的婚礼都没有参加,二十多年没回过沃托,二十多年没亲眼见过她。最亲近的距离,是在小行星上隔着一个生态舱,可是他身不由己,把她当成平生最危险的敌人对付,紧绷的心弦里不敢泄露一点真心,也塞不下一点真情了。
陆必行替湛卢仿造的那只机械手怎么看怎么不对,因为他没见过当年那个穿着校服的少女。
林静恒神色不变地对图兰说:“相比联盟,海盗自由军团会更麻烦一点,他们前一阵刚在玫瑰之心附近闹过事,按理说联盟应该会戒备,但是鸦片无处不在,还是得小心,请远征队事先确认干扰器是否能正常运行。”
实验星舰队中,人类实验员只控制一小部分,为了观察虫洞对人类精神网的影响,大部分驾驶任务由星舰上的人工智能完成,可以防止精神网被入侵,万一遭到袭击,无人星舰可以挡在外围,而且将自动放出干扰——干扰器由哈登博士协助完成,能对一代鸦片芯片佩戴人造成一定程度的精神干扰——给星舰里的人留出足够的逃生时间。
“实验星舰注意不要离开玫瑰之心区域,”林静恒说,“在那边架设好通讯装置,立刻回来。”
“实验星舰即将离开虫洞——”
整个远征队实验室突然鸦雀无声,因为时间差,这个消息传回启明星的时候,星舰已经抵达玫瑰之心了,所有人都在等着那边传回来的消息,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代表有通讯信息传来的杂音响起,人工智能立刻开始自动解码,接着,一段小提琴曲有些走掉地流了出来,落针可闻的实验室顿时沸腾了。
成功了!
一个对接到第一星系边缘的平稳通道!
第八星系孤岛似的与世隔绝了将近十七个年头,终于再次架起了一座桥,所有在外面依然有牵挂的人们都有了回去看看的希望。而同样的技术还能探访更远的域外,开疆拓土,把人类文明的版图继续扩大下去,他们也许能开创一个更快捷、发展更快的“新航海时代”!
林静恒抬起头,发现二楼的陆必行一直在看他,终于逮到他的目光,于是像做贼似的左右看看,见没人注意到他,就很不稳重也很不“总长”地冲他比了个拇指向上的手势,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每一根手指好像都在得意洋洋地显摆“我厉害不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