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次品(114)
“你说得有道理,”陆必行不置可否地一点头,“也许你是对的,也许你是错的,也许未来看,在我们所处的这段历史中,你们有短暂的预见性,而在更长的时间里,你们又成了后人嘲讽的短视人,在历史这条漫长的河边,每个角度看到的都是不同的风景。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赞同你们,因为我能活个二三百年很了不起了,这一生到死也不足以验证一个结论。”
霍普:“谦虚了。”
“没办法,”陆必行一摊手,“我的工作就是不断试错,不断为新的想法热血沸腾,再在摸索里自行否定,时间长了,对‘对错’的看法会保守很多,职业病吧。同时我也认为,信仰是非常好的东西,特别是在这个每五到十年换一种生活方式、人均寿命却长达三百年的时代,它能守着你的神智,让你不至于迷失自己。”
“陆老师这么想,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了。”
“但是霍普先生,”陆必行问他,“假如你为了立场、观点甚至利益而战,随着时过境迁,你的立场可以更改,观点可以推翻,利益也可以权衡放弃,这一切都可以是错的,而错了也都可以修正重来,不会伤筋动骨。但信仰不同,我觉得信仰必须要神化,不能离世俗太近,不能扯进世俗的冲突里,因为它要么永远且绝对正确,要么面临全盘崩塌,可是人类文明动态发展,曲折而反复,没有什么能永远正确,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你怎么办?你是崩溃呢,还是像那些走火入魔的人一样,害人害己,执迷不悟?”
霍普沉默良久,缓缓地一点头:“你说得也有道理——但陆老师,有一句话,我不知道你听过没有,‘人类起源于信仰’。”
陆必行回答:“人类也将毁于信仰。”
这两位都是满口歪理邪说、一言不合就要给人洗脑的神棍,凑在一起互相洗,活像两只浣熊互相搓,发现谁也洗不动谁,只好相逢一笑,还起了一点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
这时,机甲广播里传来怀特支支吾吾的声音:“陆老师,这个问题有点复杂,您能过来一趟吗?”
陆必行放下酒杯,“啧”了一声,对霍普说:“为了交通安全,我得给熊孩子收拾残局去了。”
霍普点点头,随后,突然又问:“陆老师,你有信仰吗?”
陆必行一顿,刚想说自己是个喜欢多角度看问题的科学工作者,话没出口,却莫名想起了那天撑开护理舱,捏住他手的男人。
时隔多日,那天的情景依然反复在他梦里出现,颇有点要刻骨铭心的意思。
不好,他想,归心有点似火箭。
陆必行舌尖打了个磕绊,出了神,脱口而出:“有吧。”
他们是在启明星的傍晚抵达大气层的,刚一靠近,就收到了机甲收发台的调度信号――大批军用机甲将在三小时后,从银河城外第四航道出发,请附近起降的机甲驾驶员们打开自动导航系统,注意相互闪避。
“哎哟,”图兰因为怒火还没平息,幸灾乐祸地瞥了陆必行一眼,“提前三小时清道,干嘛啊?这么大的动静,不会是将军亲自出门吧,看来有些人没什么运气啊?”
陆必行头天拆了人家的机甲,至少违反了一打星际交通法规,没话好说,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我们穷啊,”图兰摇头晃脑地说,“当家的一天到晚要出门打猎混生计,连婚假都没有——哎,对了,陆老师,我想采访你很久了,睡到林静恒是种什么样的感受?”
机甲在下落途中被气流颠簸,陆必行差点让唾沫呛住。
图兰大笑起来,拍了拍他,顺手在他平整的肩头摸了一把:“不怎么样吧?不怎么样是正常的,我说你怎么基本不在他那留宿呢。跟你说,这些看着光鲜的‘高岭之花’味道都不怎么样,不是放不开就是活不好,被人伺候惯了,根本不会照顾别人的感受,谁难受谁知道——那什么之后他自己跑去抽烟也不知道给你盖条被子吧?”
陆必行不想跟老流氓讨论这种下流的话题,只好文静地笑而不语,心说:你上次还告诉我闷骚好呢。
机甲开始穿越云层,趁着噪音大,图兰大喇喇地问他:“我那有点助兴的药,你要不要试试看?”
陆必行按了按自己的耳朵,装没听见,决定回去以后举报她。
机甲站十分繁忙,说来也是奇怪,自由军团那些卖生物芯片的不知怎么那么执着于八星系,苍蝇似的,三天两头试图渗透,被打得北都找不着,隔一段时间又出现。这次,侦察兵顺藤摸瓜,摸到了他们在第八星系的指挥中心和军备补给站,正适合打劫,所以林静恒特意点了一打运输舰随行。运输舰没有机甲那么高的机动性,要提前往轨道上装。
一般这时候林静恒会坐镇机甲站台指挥中心,陆必行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工程队里溜出来,直奔指挥中心而去,打算趁着他们还没出发,抓紧时间见林静恒一面,谁知隔着老远,他就看见指挥中心门口逡巡着一个面色凝重的独眼鹰,叼着根烟,一脸守在鸳鸯小旅馆门口准备扫黄的正气凛然。
陆必行后槽牙疼了一下,借着机甲站里各种大型设备躲了躲,心里开始琢磨怎么绕开独眼鹰。他背后是一架停靠在机甲站外围的小机甲,陆必行的后背刚一碰到舱门,舱门就意外滑开了,陆必行没提防,脚底下踉跄了半步,还没来得及扶稳,一双手突然从舱门里伸出来,一手捂住他的嘴,把他拖了进去。
陆必行:“……”
绿色的精神网落下来,机舱门随即从里面上了锁,舱内灯光倏地随着驾驶员的心意暗了下去,陆必行震惊地看见本该在指挥所的林静恒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眼睛里倒映着精神网的荧荧的光,简直是电影里经典的偷情现场。
陆必行的心率飙到了一百八,双耳快要喷气了。
林静恒的掌心从他嘴边挪开,皱眉说:“你怎么有个那么烦人的爸?这更年期得有好几百年了。”
陆必行顺口一撩:“要不你干脆把我藏进机甲里偷走得了。”
林静恒面无表情地一挑眉,像在仔细思考这件事的可行性:“也行,这架机甲会被编入第三小队,离开大气层以后你报送故障直接上重三就行,我让湛卢闭嘴。”
陆必行唯恐他把玩笑话当真,赶紧说:“别别别,爱德华总长非得疯了不可。”
林静恒看了他一会,刚开始,眼神像个围着生肉转的狮子,然而渐渐的,他冷冷的眼角浮现了一点忍俊不禁的笑意。
陆必行这才反应过来,一本正经的林将军居然在逗他,一抬手把林静恒推开,将人抵在机甲舱门上:“好啊将军,满口这样这样,一肚子那样那样——以前怎么没看出你是这种人?”
林静恒准备出征,手套虽然插在兜里,制服却一丝不苟,带着这身格外严肃的打扮,办着格外不严肃的事,陆必行心口一热,陡然想起落地前图兰往他耳朵里灌的流氓话,一时间把举报卫队长的正事抛诸九霄云外,目光缓缓落在林静恒的领口,生出了胆大包天的渴望。
第96章
陆必行自认不是个迷恋肉体的人, 他欣赏美好的人体, 就像外行人欣赏通俗的艺术品,囫囵看个大概, 一饱眼福, 过后也不会太往心里去, 他能在古往今来和浩渺星空中找到无穷乐趣,觉得自己的征程漫长而充满期待, 因此不怎么相信古典理论中对荷尔蒙与性欲力量的崇拜, 而其中隐含的——诸如“圆满”、“征服”、“羞耻”之类的心理反应,似乎也有夸大之嫌, 好像都只是当时社会意识形态的投射而已。
就算是当年在北京星外捡到一丝不挂的林将军, 他也无邪得问心无愧, 那时林静恒在他眼里,和整天出现在广告里的男模们没什么区别,司空见惯,还不如小黄书给人遐想的空间大。
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人对他来说开始不一样了。
当一个人会沉迷于另一个人挑眉、微笑、随便一抬手之类的小动作里时, 这具碳基的皮囊也就不再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位了, 对陆必行来说,他整个人都好像成了一个巨大的宝藏,每一点细节都值得反复玩味探究,连那衣领上洗涤剂和烘干机留下的味道都沁人心脾,有了生命似的,直入心口, 像一卷懒洋洋的藤蔓,把他就地缠缚起来,按着他的头,逼迫他凑近。
陆必行鬼使神差地想破坏他那整整齐齐的衣领,于是忽然侧过头,在林静恒的领口上咬了一口,感觉牙尖碰到了汩汩跳动的血管,而林静恒轻轻地颤抖了一下,陆必行又突然回过神来,好像闯祸后受了惊吓的幼兽,讪讪地缩回牙,退了半步,隔着半米,慌张地瞪着林静恒。
他手脚麻木,胡思乱想:“我、我我在干什么?我想什么呢?他生、生气了吗?图兰是不是对我做什么手脚了?”
但林静恒没有发火,也没有冷嘲热讽,他的痛觉神经不太发达,感觉陆必行好像咬了他一口,不疼,有点意外,于是伸手在脖子上抹了一把,闻到了一股很淡的酒味:“你喝酒了?”
“对啊!我喝酒了!”被提醒的陆必行恍然大悟地想——就跟那两口破米酒能解释一切似的,“醉酒的人就是容易莫名其妙的兴奋,自控力就是会下降啊。”
陆必行找到了这么一个理所当然的借口,爽快地把他贴着“文明素质”的脸皮撕了下来,很放纵地重新腻歪回去,嗅着他的呼吸,突然一笑,胡言乱语似的小声说:“将军,我是不是出生以前就认识你了,不然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你?”
林静恒倏地一震。
陆必行端详着他的脸,小小地抽了口气,闭上眼睛,带着点“轻拿轻放”的小心劲,他的嘴唇落了下去,同时,他忍不住伸手探进林静恒的制服外套,隔着薄薄的衬衫,探险似的手指抚过他的侧腰。
林静恒的感觉就有些复杂了,因为他为了方便,这会是连着这台小机甲的精神网的。
连着精神网的人,相当于有两套感知系统——当他睁开眼的时候,他的眼睛既能看到近在咫尺的青年,同时也能透过机甲精神网,看到外面忙忙碌碌的人、不远处的指挥所、以及指挥所门口虎视眈眈的独眼鹰……此人还有意无意地往这边看了一眼!
当他耳畔回响着陆必行那句“是不是出生以前就认识你了”,同时也能听见机甲站点名的广播、经过此处的军人们军靴齐声踏地的声音。
林静恒被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甜酒味包围,浸在四面八方的陆必行里,仿佛要在溺毙在这极端私密封闭的地方,同时,也仿佛置身于大庭广众之下,放肆地触碰他放在掌心里珍视的人。
陆信石像的目光好像穿过大半个银河城、军事基地和机甲厚厚的舱门打在他后背上。
他觉得自己漂在半空中,又被钉在舱门上,青年人的气息滚烫而真挚,机舱冰冷而坚硬,复杂的感官洪流一般席卷过他,激起更复杂的感受——三十多年来他每次午夜梦回时对自己与未来的痛苦诘问,那些涌动的、滚烫的与颓靡的血气,沃托死去的碑文与八星系活跃的生命力……
这一切让他无比渴望,无比畏惧,无比珍视,又无比羞惭,百感交集于每一寸冬眠许久的神经末梢,它们像是被火苗燎着的森林,一发不可收拾地燃烧起来。
陆必行突然轻轻地说:“原来你不是性冷淡啊,将军。”
林静恒倏地按住他的手,机甲内部的舱门应声而开,陆必行倒退几步,被他抵在一个小沙发旁边。
林静恒轻声附在他耳边说:“我等一会还要走,时间太局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