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次品(119)
对了,霍普还答应要送给他两瓶酒。
原来陆必行以为,人与人之间的误解,都来自于距离与隔离,如果能有幸同行一段,总能或多或少地模糊掉彼此间生硬的边界。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一些人和另一些人,是注定要分道扬镳的。
校场上的图兰不讲究“法不责众”,因为没有人说得清霍普到底是怎么跑的,所以所有人一起受罚,新加入的自卫队员第一次体会到白银九残酷的军法。
周六低着头,走在受罚的人群里,脸上没露出端倪,心里是不服的。
霍普能干什么呢?他只是个在反乌会里就被排挤的倒霉蛋,被俘以后,低调配合,甚至还立了功,连林静恒都不好意思再关着他,他努力地为基地、为八星系做了那么多事,还动辄就被拉出来审问囚禁,周六冷眼旁观,替霍普委屈。
毕竟,他是那么向往霍普描述的那个充满阳光与雀鸣的世界,以至于向往出了人情味和同情心。
周六想:“就算陆老师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此时,霍普的小机甲已经绕开监控死角,混进了民用航道,伪装过后,他们飞离了启明星基地。
八星系的民用航道已经开始开辟出来了,建成了紧急救援系统,但因为时间尚短,军方力量不足,安检还没特别完善,有很多空子可以钻。
霍普带着他的几个信徒混迹在商船中,信徒们大多是被扣留在启明星基地的反乌会成员,但其中还混杂着几个生面孔――如果陆必行在这里的话,就会认出来,几个平时沉默寡言的研究院技术人员也跟着他跑了。
与一架货运商船错身而过的时候,对方突然传来通讯请求,反乌会的几个人顿时有些紧张,霍普却没什么顾忌,通过请求。
对面先传来一段轻快的口哨声,随后,有个粗砺的男人大喇喇地说:“朋友,救急,借点能源行吗?”
霍普和颜悦色地问:“怎么?”
“我是给第四基送货的,刚回来,路上遇见点意外,能储见底了,恐怕飞不回去啊,朋友,救个命吧。”
霍普在手下人们欲言又止中,痛快地从自己的机甲备用能源里分离了一个小储能器给对方:“够你开到启明星了。”
过路的货商没想到他这么痛快,千恩万谢,吹着活泼小口哨走了。
“先知,”等人跑了,一个启明星以前的技术人员小声说,“这些人都是骗子,以前是干走私的,留下几艘破商船,现在趁别人都不敢上太空,承包些民用运输的活,赚的很多,都快赶上星际工程队了,就这样,他们还要为了节约成本,在路上逮着谁骗谁的能源。”
霍普有些意外:“骗人的?”
“是啊,商船损坏或者抛锚,可以呼叫紧急救援,找军方的航道守卫来解决,您看他敢不敢拿这套说辞骗大兵?”
霍普哭笑不得,觉得第八星系真的是有活力了,连骗子们都出来活动了。
这时,他们经过了一个跃迁点,机甲“嘀”一声:“远程通讯密钥匹配,是否建立联系?”
霍普一愣,眼角卷起来的笑纹消失了,沉默片刻后,他一点头:“好,发送我方坐标区间。”
远程通讯的双向链接随即建成,漫长的信号穿过数个星系,几十个小时后,对方出现了,但是屏幕上黑乎乎的一片,对方不露脸,只有一个处理过的声音。
“远程通讯端口的留言已经放在那几个月了,”对方说,“怎么现在才回?真打算把组织让给那些疯子?”
域外海盗势力错综复杂,光是反乌会内部,就有很多不同的声音,有人支持使用暴力,战争时不择手段,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生化病毒,属于“狂躁派”,也有人认为反乌会不该抛弃初心,在联盟这个四面漏风的时代,才应该润物无声地争取信徒,彻底改变人们的观念,算是“环保派”——霍普当然是后者。
不过在这种人人都在躁动的时代,想也知道,狂躁的声音更大,在海盗入侵联盟之前,反乌会已经内部清洗过,霍普靠着出色的洗脑能力,人缘向来没的说,被人保护着混进了凯莱亲王卫队,暂避风头。
“光荣军团过河拆桥,公开背弃伙伴,现在组织陷在七大星系里,被联盟的地方部队纠缠得很头疼吧。”霍普说,“怎么,那几位一门心思要团结域外武装势力的压不住组织里的不满了?”
“这种短视的野人跟光荣团混久了,脑子不好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霍普话音没落,就听见远程通讯里的神秘人说——这不是回答他方才的问题,神秘人和他离得太远,通过跃迁网,一问一答中间有数十小时的时差——神秘人自说自话道,“你别再阴沟里混日子了,回来主持烂摊子吧,我给你武装支持。”
霍普闭上自己的眼睛,目光顺着精神网展开,望向简陋的民用航道。
又过了一会,远程通讯里的神秘人第三条留言到了:“不过我最近有点小道消息,据说白银十卫中的某一支似乎在第八星系,做掉了那个什么冯的神经病,领头的人疑似……林静恒?”
霍普睁开眼,不动声色地说:“不是死了吗?”
这一次,那边沉默了很久,大约是接到了他的信息后,才说:“是啊,但毕竟她的儿子,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没能找到‘禁果’,我在想,有没有可能真的落到了他手里?你一直在第八星系,那鬼地方现在在搞什么?”
几个反乌会的人同时看向霍普,霍普伸出一根手指,冲他们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林静恒一直在你眼皮底下,一个小孩子而已,你看着他长大,难道还不知道他的底细吗?白银十卫有没有,我不大清楚,联盟崩溃以后有一小撮人重新去当雇佣兵了吧,到了八星系也有可能——至于凯莱亲王阿瑞斯冯是自己找死,炸了三个星球,激怒了当年跟着陆信的那些地方民兵,地头蛇们利用地下航道刺杀了他。原来那个行政长官侥幸没死,现在弄了一帮老弱病残的班底,重新成立了政府,带着这些人凑合混口饭吃,人们都很可怜,这边营养针都是硬通货,农业基地还是我帮他们建的。”
神秘人物那边收到后,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可惜,我还以为……唉。不过种地倒像你能干出来的事,这个节骨眼上,别闲云野鹤了,回来吧,我派人去接你。”
霍普不置可否,也不再等新的信息,伪装过的机甲穿过跃迁点,往更广阔、更残酷的世界而去。
林静恒屏蔽了远程通讯,屏退左右,放任空间站自由漂流,行至了北京β星附近。
他忽然说:“降落北京β星。”
“先生,您确定吗?”湛卢问,“北京β星的大气层已经在轰炸中遭到了毁灭性破坏,地面环境不支持人体暴露其中,地面无收发站台,只能采取迫降方式靠近。”
林静恒“唔”了一声。
湛卢不再烦他,人工只能操控空间站,缓缓绕行死寂的星球。感应到引力,穿过有毒的浓云,靠近地面。
距离地面五千公里的时候,透过湛卢的精神网,已经能仿佛置身地面一样看清这颗他住过五年的星球。
像个恐怖故事布景空间,街道与楼宇的残骸依旧,核爆的灰烬与冰雪覆盖在地面上,地面温度降低到了零下一百六十摄氏度,冻住了一切,有毒的风喜怒无常地卷过死寂之处,刮开灰尘,露出倒伏的尸体遗骸,像独自游荡祭奠的幽灵。
林静恒想起他那个栖身的“破酒馆”,那些面壁喝酒,深夜里目光迷茫的年轻人。
都已经灰飞烟灭。
“算了,”林静恒突然说,“不下去了,加速脱离引力,我们走。”
空间站重新加起动力,发出“嗡嗡”的噪音。
“清点空间站里的所有物资,”林静恒沉声吩咐,“在回到启明星之前我要完整列表,把这个空间站的负责人看好了,派一队人逼问他来路……回去了。”
林静恒抵达启明星时,已经是启明星的凌晨了,他不想理任何人,连湛卢都留在了重三上,独自穿过夜色,走向他“壁橱”一样的小休息室,一推门就撞到了什么东西——轻响惊动了声控灯,林静恒愕然地一低头,看见陆必行正坐在他门口地板上,被门拍醒,正迷迷糊糊地揉眼。
第100章
凌晨时分是人最难清醒的时间, 陆必行心力交瘁一天, 又不知道等他等到几点,比上次来送水晶球睡得还死, 整个人被突然打开的门往里拍了足有十公分才醒过来。
林静恒注意到了门口这个大型物件, 连忙把门稍微往后带了一点, 陆必行就顺着门板东倒西歪地滑了下去,一边滑一边四脚并用地挣扎着爬, 眼皮好像上了一层胶水, 怎么也揉不开,他原地晃了半天, 衬衫上一条长长的褶子从肩头一直拉到另一边的腰侧, 风度翩翩的陆校长仿佛跟林静恒这个“衣柜”犯克, 每次一进来,儒雅学者的形象就荡然无存。
林静恒问:“你怎么每次来都坐地上?”
陆必行——脑子里掌握语言的那一部分功能还没醒,迷迷瞪瞪地站在那,有点起床气地眯着眼瞪他, 似乎是没听懂这句人话。
林静恒落地启明星时, 已经听说了霍普意外逃走、图兰大发雷霆的事, 一路从收发站走到指挥所,着实是一步一点忧虑,此时见了陆某人这个德行,觉得满腔忧虑的格调一下摔了两万尺。
“你不觉得凉啊?还有脖子不疼吗?”林静恒叹了口气,几根手指拎起陆必行的胳膊,把他领到了床边, “在这睡吧。”
陆必行一言不发,像个木桩,直挺挺地倒下了,雪白平整的床单被他砸出了一个人形的坑。
林静恒看了他一会,被破晓前凉雾染过的眼神就回温了一点,有点无奈。
他正要去衣柜旁,摘卸掉一身的枪和局部小型防护甲等鸡零狗碎的东西,才刚一转身,陆必行又像诈尸一样爬了起来,眼睛也不睁,摸瞎摸到他身后。
林静恒回到门口换鞋,他就迈着梦游步跟到门口,拉开衣柜找东西,他就跟到衣柜前,进卫生间,他也要跟……这回被关在了外面。
陆必行对着上锁的卫生间门发了几秒的呆,打了个哈欠,醒了,他“嘶”了一声,用力扭了扭酸痛的脖筋,慢吞吞的反射弧这才跑完全程,带着点鼻音回答林静恒进门时的问题:“我不坐地上坐哪?你这破屋里就一张床,连把椅子都没有。”
林静恒的声音混着水响,隔着一扇门传来:“床也没不让你坐,怎么,还怕我占你便宜吗?”
他这一整天,到底也没回陆必行的远程留言,他们回程途中会经过无数个跃迁点,每到一个跃迁点,机甲都会扫描到匹配的通讯密钥,都会给他提示,可这个人就是不看、就是不理,他对别人、对这个世界、甚至对陆必行,好像必须是一副强硬如铁的姿态,哪里有一点裂缝,就要自己关门躲起来修。
他可以脱光衣服,却不肯给任何人看伤口,在这方面,陆必行也被一视同仁。
陆必行等了他二十多个小时,没有只言片语,等得担惊受怕、筋疲力尽,中间还做了一个关于他不告而别的噩梦。
虽然知道姓林的就是这种人,无法苛责,陆必行心里还是不免有点窝火,窝火的表达方式,就是他伸手一扯自己的衣领,一巴掌拍上卫生间的门,叫嚣道:“占我便宜?来,开门,占!”
卫生间的门“刷”一下拉开了,陆必行猝不及防,拍门的手直接拍到了林静恒身上,温热的水珠从他头发上滴落,顺着宽而平整的肩头往下淌,流经胸口,又汇入分明的腹肌,陆必行活像摸了电门,“嗷”一嗓子缩回了爪,后退一步,后背撞在了衣柜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