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次品(102)
“为了钱,势力,都有可能。”图兰说,“鸦片在联盟风行,会带来难以想象的暴利,如果这个策划人自己话语权不够、议价能力不足,那么选择和大海盗合作,这块蛋糕等于为人作嫁。想在乱世夹缝里以最快的速度敛财、拥有自己的武装力量,还有什么比精准贩毒来得更有效率?人家可比我们这些组织边远地区人民种地的有出息多了啊!”
林静恒凉凉地看了她一眼。
图兰连忙把嘴一捏:“我错了,我不说话,将军,别剃我头,一切好商量!”
“还有件事,”林静恒顿了顿,又说,“自由军团为什么要去袭击反乌会基地,他们究竟想得到什么?对了,反乌会方舟上的加密破解了吗?”
“没有啊,”图兰两手一摊,“陆老师不在,我们现在技术工种很匮乏啊将军!”
陆必行跟着总长他们走了——既然要重振第八星系,首先要先恢复生产,重建社会秩序,总长收到林将军递来的支持,激动得老泪纵横,躲在屋里哭了一宿。身上被腐蚀的肌肉还没长利索,他就带着自己的老弱病残班底去奋斗了,初步想法是,利用独眼鹰、于威廉他们这些自由联盟军旧部的关系网,把第八星系各大行星黏在一起,自由联盟军解散以后,这些人大部分都有自己的一方势力,如果能把他们整合起来,社会秩序就很容易梳理了。
独眼鹰带着于威廉走一个方向,又派陆必行代表自己,跟在总长身边。美其名曰“分头行动、提高效率”,但图兰卫队长慧眼如炬,早已经看穿了老波斯猫的真实目的——他就是为了把老往林将军身边跑的陆必行扔出去。
“白银三不知道在哪个猴山上给谁扯旗,陆老师又不在,这么下去不行啊,将军,”图兰语重心长地说,“要么你稍微克制一点……”
林静恒听这女流氓越说越不像人话,当即翻脸:“我克制什么!”
“我是说脾气,克制脾气!”图兰也意识到自己这话听着有歧意,连忙解释,“别误会,唉,将军你说你这个人,看着这么严肃正经,思想真是很……我没说让你克制别的,我的意思是……你可以稍微友好那么一点点,先把人搞到手再说,那时你就会发现世界充满爱和芬芳……”
林静恒皮笑肉不笑地转过身看着她,觉得图兰卫队长应该被填进粪坑里,让她好好体会一下什么叫“世界充满爱和芬芳”。
图兰卫队长的尾音越来越虚弱,很快没电了,掉头就跑:“我去审俘虏。”
“等等,”林静恒不耐烦地叫住她,“什么时候回来?”
图兰铿锵有力地回答:“很快,审出线索立刻找您汇报!”
林静恒:“……谁他娘的问你了?”
图兰——被剪掉了触须的卫队长,反应过来自己自作多情了,捂着被戳得稀烂的心口,对旁边反光的金属舱门照了一下自己的花容月貌,非常惆怅,非常伤自尊,蔫头巴脑地回了一句:“回程路上了,一天之内吧。”
林静恒点了一下头,挥手示意她跪安。
“老娘到底长得比谁丑了?”图兰委屈不解地想,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祝你硬不起来,混蛋。”
陆必行确实已经在回程途中了,他把驾驶机甲的权限交给了四个学生,让他们轮流开,自己找了个吧台一坐,不知在摆弄什么。
这群野路子的学生们到现在为止,每次开机甲都是紧急情况——不是高能粒子流过境,就是正在打仗,没载过乘客,把机甲开得上蹿下跳,活像猴车。
总长让他们晃得快把胃吐出来了,他腿上被彩虹病毒腐蚀的肌肉还没完全长好,目前仍在架拐行走,吃力地来到操作台附近,正好听见小眼镜怀特在高谈阔论。
怀特手舞足蹈地说:“我觉得这个方案是可行的,你们相信我,这次陆老师月底考核,咱们就交这个题目——入门机甲研究——怎么样,很务实吧?你们想,刚开始学游泳的时候,都是先开始背救生圈、再拿着漂浮物,一点一点适应吧?刚开始学脚踏车,单车后面也总要有两个辅助轮吧?那为什么机甲入门就必须这么枯燥、这么复杂呢?就不能有个‘初级机甲’作为缓冲吗?”
薄荷双臂抱在胸前,用关爱智障的目光看着他:“少爷,因为我们没你那么讲究,还‘辅助轮’,你是不是还需要有人在旁边喂奶?”
怀特叹了口气:“薄荷,你现在是照着林将军长吗?你这样会孤独一生的。”
“自卫队那个没胡子的傻大个整天追着她跑,我看你还是操心自己吧。”黄静姝跟薄荷并肩站着,“我学游泳也没用过那么多装备,一个心狠手辣的爸爸足够了。”
众人都看向她。
黄静姝一耸肩:“我爸是个空脑症,后来发现我也是空脑症,他才第一次接受空脑症有家族遗传性的现实,意识到他的基因是注定要被时代淘汰的,以后世世代代都是下等人,所以特别绝望,特别想不开,自杀下不去手,怎么办呢?走投无路,就只好把我扔河里咯。”
怀特和薄荷都沉默了,他们逐渐习惯了高强度的学习与颠沛流离的生活,习惯了机甲、导弹、瘟疫和战争,战前的生活,此时都已经恍如隔世。人被洪流卷着往前走,是很难有时间回忆过去的,但是过去一直都在,针一样戳在记忆深处,渐渐被厚茧包裹,变得不痛不痒起来。
只有斗鸡没心没肺,此时一边把机甲开得钻天猴一样,一边插嘴问:“那我学机甲学得慢……是不是缺一个心狠手辣的教导主任。”
黄静姝:“我推荐你去找图兰卫队长。”
临时驾驶员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机甲差点闯进途径的一个跃迁点,一时间,机甲上所有扬声器异口同声地警告他:“偏离航线!”
总长手忙脚乱地扶住机甲舱壁,拐杖都飞了。
就听驾驶员脸红脖子粗地说:“不行啊,别人会发现我全身上下只有脸白,唱歌还跑调的!”
总长终于忍不住插了嘴,虚弱地说:“孩子们,尽量稳当一点啊,机舱内的重力场已经哆嗦半个小时了,大伯我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放心,图兰卫队长现在不敢罚你们,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呢。”
怀特一跃而起:“就是,斗鸡,你还有两年半的时间可以练习你的歌喉——快下来跟我交接,我要研究怎么往机甲上装一个体感传感器!”
联盟规定,机甲驾驶员需要年满十八周岁。
总长吃力地捡起拐杖,忧心忡忡地想:“我看驾驶员应该年满二十八。”
总长名叫爱德华亨特,两百四十岁整,半生蹉跎。一场彩虹病毒让他在生死边缘走了一次,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消瘦衰老,已经露出了老态。
在第八星系当行政长官并不是什么好事,没有权力,没有名望,别说灰色收入,连正常工资都要自己想办法奔波,愿意在这个职位上挣扎的,不管是个什么熊样,当他宣誓就职的时候,一定曾是心怀梦想,想为这个星系做点什么的。
爱德华总长一梦经年,偶尔惊醒,寒风刺骨、辗转反侧,来回反复过太多次、也失望过太多次,他已经在失望中两鬓斑白,还差一点在失望中悄然死去。
本以为可悲的一生就此终结,没想到柳暗花明,上天竟然给了他一线希望。
于是就像饿殍见到了半块面包,但凡有一丝希望,他都会歇斯底里地抓住。
陆必行一点也不怕他的倒霉学生把机甲开到沟里,爱德华总长支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他走过去,发现他正十分有闲情逸致地在做小手工。
他左手边放着一个大玻璃罩,吧台上几个巴掌高的微雕机器人,机器人们身后拖着一条尾巴,连在陆必行的个人终端上,正根据个人终端上的精确建模雕刻石头。
石头都是陆必行沿途从各个行星上捡的,带着各行星上特有的元素,呈现出千姿百态的色泽和光彩,比较规整的大块石头由小机器人雕刻成精致的建筑和景观,黏在一个底座上,小块的则被他手工打磨成星球的形状,粘在玻璃罩里,玻璃罩里刷了一层一层的水晶滴胶,里面星光点点,是一片能以假乱真的星光。
虽然有机器人,但也需要十足的耐心仔细。爱德华总长在旁边看了一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直到小机器人完成了最后一点工作,打开小风扇,把碎屑吹走,同时,速干的水晶滴胶也成了型,总长看着陆必行把直径一米左右的大玻璃罩倒扣过来,发现原来玻璃罩里是个微缩的第八星系星空,远处的恒星像碎钻,近处的行星影影绰绰,玻璃罩底下是楼宇街道俨然的人间景观,一些石头发出荧光点点的光,点缀其中,如万家灯火,漂亮得不可思议。
陆必行伸了个懒腰,低头太久,他脖子和后背“嘎嘣”一下。陆必行“嘶”了一声,按住脖颈,笑眯眯地问:“总长,怎么样,好看吗?”
爱德华总长不吝夸赞:“艺术品,能进八星系博物馆。”
“咳……是吗?”陆必行发现总长不太会夸人,“八星系博物馆”以前在凯莱星上,他去过一次,跟个破烂处理站似的——他把玻璃罩擦得一尘不染,放进一个塞满海绵的包装盒里封好,然后说,“改天等新的星系博物馆建好,我再做个新的捐给您,这个有主了。”
这种华而不实又费心思的东西,正常人一看就能咂摸出风花雪月的味。陆必行最后一句话里“快来八卦”的言外之意昭然若揭,正竖着大尾巴坐等跟人显摆。
然而爱德华总长……从某方面说,并不是个正常人。
他忧国忧民地看着陆必行手里的盒子:“什么时候,第八星系真能像你这模型一样就好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该装着这么一幅图景啊。”
陆必行:“……”
突然感觉自己好低俗。
总长又沉痛地叹了口气,陆必行连忙把礼盒盖盖上了,跟着坐正了,摆出一张如丧考妣似的默哀脸。
他们这一行很不顺利,这在陆必行看来是意料之中的。
爱德华总长被启明星自卫队的精神面貌和林上将的撑腰态度冲昏了头,出发前踌躇满志,总觉得这次真能一呼百应,带领大家众志成城地走向美好明天。
然而满目疮痍的现实又给了他迎头一击。
第八星系这个四通八达的“下水道”,一百多年都没整顿过来,何况这么个兵荒马乱的年月?
这是客观事实,不以总长个人的热血和梦想为转移。
它首先是一盘散沙,到处都是像臭大姐一样各扫门前雪的人,有些地方形成了小范围的封闭社会,有自己的秩序,有人管理,统一分配物资,也能勉强组织大家生产一些生活必需品——类似于银河城里那个小小的集市。但这种共同经济规模通常很小,为了自我保护,打骨子里就不愿意和外界接触,几处比较有规模的小社会团体他们都拜访过了,战前都认识独眼鹰,看在老朋友和总长这幅倒霉样子的份上,大家纷纷口头表示拥护八星系独立,可是再多的,就不肯做了。
形成一个小小的国,让里面所有人都能勉强生存,已经十分不容易,一个自己已经在饥寒交迫的生死线上挣扎多年的人,让他想着接济邻居,那是不可能的。贫穷和艰难的生活会吞噬一个人的尊严、智力、同情心。
而除了这些各自为政的小团体,更多的地方则属于无政府的混乱状态,那是真正的地下世界,连他们这些第八星系土生土长的人也不敢深入,里面充斥着小偷、劫匪、骗子、杀人狂与各种无耻下流的垃圾——不是垃圾,在这里活不下去,一个人如果想做一点正经事情谋生,会被这地方扒光皮肉,再踏上一万只脚。